泪之蛇

　　我搜索着全部记忆，罗列出那些处熟悉的地方。
　　凡是关于市中心的地方，都必须排除，而那片果园，那间废弃的砖瓦屋，浮现出来。
　　马不停蹄，我走向西郊的果园，去往果园的路上，是一望无垠的空旷，一片不毛之地，而与不毛之地交界的就是沙漠，幸亏我不用跋涉过沙漠，只要横沿着不毛之地行走，就会到达那片果园。
　　温度骤然升高，带着沙漠而来的热风，身体出现适度的干恶，抬头望天，天空蔚蓝，白云飘飘，却使我增添了难以言喻的喜悦。我走在这片不毛之地，虽如同大海上之一片扁舟，却躲离了战火，乐得逍遥。
　　进了果园，迎面着一棵树，灰褐色的树皮脱落了，露出新长的嫩皮，嫩皮上满是芽胞，这些芽胞，不会与昆虫混淆，也不会被长嘴鸟误食。可以安静地等着，等着发芽，长出嫩绿而茂盛的叶。
　　我呼唤着雨茴的名字，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却没有回应，跑向废弃的屋子，破门而入，依然没有她的身影。“你究竟在哪里，你在哪里呀？”我内心呼唤着，然后撕心而叫，声音响彻整个果园，却可笑得如同巨石入了深渊，没有一点动静。
　　她不在这里！
　　“我对你充满着亏欠，究竟如何还呀？”我哭述着，自言自语，进了屋子，抱起茅草，上抛着，疯了心一样，不断抱起茅草，不断上抛，这样能缓解我的痛苦。漫天飞舞着茅草，在我眼里，确是雪花，它们寒冷，刺骨，我被它们冻得麻木不仁。
　　“究竟为什么这么耍我，上天呀！你就是没长眼睛，你个乌龟王八蛋，你个禽兽，你个贱人，即使死亡，也不能迫使我害怕你，你他娘地等着瞧，我一辈子诅咒你。”我一厢情愿的与上天对话，痛骂它、诅咒它，其实并不能缓解糟糕的情绪，只不过发泄着心中压抑的话语，却发现发泄不过是另一种压抑，心闷得快要窒息。
　　“你收了我吧，我不想玩了，厌倦了你的套路。”是在平静地哀求，痛苦在心中翻江倒海，却流露不出，仿佛身体与心理已然隔绝，如同天堑的两边，各顾各。若然，□□与情感分隔了，还是活着嘛？
　　“雪茹呀！如果我为了另一个人流出泪蛇，你会责怪我嘛？如果还有一份刻骨铭心等着我，你会哭泣嘛？雪茹呀，你到底在哪里？你听得见我的撕心裂肺嘛？”我突然吼叫起来，我还有未说完的话要说，未做完的事要做，可是今天，我必须把积压在内心的话统统吐露出来，即使没人听，我也会舒服一些。
　　雪茹竟出现了，她走了过来，微笑着，眼角确是泪滴，以及那泪滴中的蛇，她被蛇所包围，却没有痛苦。
　　“再也不会遇见第二个你，所以我情愿让蛇残噬我的余生。”她没有表情，蛇却向着我，吐露着蛇信子。
　　“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我大叫道。
　　冲过去抱住雪茹，她却消失不见，雨茴缓缓走了过来，她微笑着。
　　“你是在问我嘛？”
　　“对呀！我该问雨茴在哪里？而不是……”是失落，是自责，也是自私，一番沉默。
　　“只要在你身边，就是满满的安全。”雨茴说着，笑着，也消失不见。
　　耳边却传来了一句话：
　　“可能我死里逃生吧，发现了生命的脆弱，发现了死亡并无那么可怕，即使世界末日了，能与心爱的男子一起面对，也就了无遗憾。”
　　我剧烈地抖动着，颤抖着，全身有种静的抽搐，眼睛布满了泪水，那种浅浅的，流不出来的泪水，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兴奋，眼睛蓦地清晰起来，连空气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也看得仔仔细细，脑子也蓦地清晰。
　　是雨茴的声音，是从脑子里传来的？是从远方传来的？我忘怀了方向，想起了那片废墟，雨茴一定在那里，她知道，我一定会去，跟着她一起等待着世界末日。
　　我再次抱起茅草，向着天空抛洒，漫天茅草，细碎的屑子，却不再寒冷、刺骨，它们就像舞动的精灵，展现着那迷人的面庞，让人迷醉，让人误入莲花深处，等着。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得再次经过那片不毛之地，废墟就在大道那边，我曾错过。“就当是好事多磨。”我心想着，却是愉悦的心情，没想到，却应验了。
　　时近中午，是华坊最炎热的时间段，靠着沙漠的不毛之地，更是炎热异常，温度高的吓人，至少也该三十大几度，这可是冬天。我体内本来储水量就有限，再加之，这一番奔波，得不到水分补充，身体出现了中暑以及缺水现象，嘴唇干裂，口渴，甚至恶心以及口吐，还伴着心脏悸动，脸部燥热，更危险的是，情绪狂躁，出现幻觉，没一会儿，我就昏迷不醒。
　　待我稍稍睁开眼睛，漆黑一片，我的嘴正贴在一株植物上，植物叶片上的水滴，润湿了我干燥的嘴唇，水滴在嘴唇上悄悄渗透，如同一阵湿润的微风，亲吻着我的双唇。
　　稍稍缓了精神，缺水症状也随即缓解。
　　我艰难爬起，望向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明天定然是阴雨天气。
　　路，我已经了然于心，这是我仅有的技能，识路。
　　走一次，就熟悉。
　　踢着地面的土块，白天干燥坚硬，晚上却变得柔软松散，一踢，就散了。踩在这些松散的土块上，它们却发出干脆的声音，那是土块干硬的内部，并未被水滴渗透而发出的声音。就像柔软的身躯，却有着坚定的信念，就像雨茴，我想起了她。
　　我突然跌了一跤，被柔软的身躯绊倒了。
　　“谁个没长眼睛的，大晚上瞎转悠。”男人的声音，比较低沉。
　　“不好意思，我着急赶路。”
　　“见鬼去嘛？”
　　“你怎么没句好话，气量还真低。”我声音微弱。
　　“来，你躺在地上，我来踩你一脚，我倒要见识下你的气量。”
　　“您别开玩笑了，我还要赶路。”
　　“好啦，听你声音那么虚弱，长时间没喝水了吧？”他语气中满是自豪。
　　“您有水？”
　　“不仅有，还有很多。”
　　“那您分我一点，我由衷感激您。”
　　“说两句好话，就指望从我这顺手牵羊，世界上还没有这般美事。”
　　我凑近了些，稍稍看清了他的面孔，竟是混沌店的老板。
　　“您不记得我嘛，患难之交，您还送了我一件木刻，一男一女。”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他说，“那位美丽的姑娘呢？”
　　“失散了。”
　　“这枪林弹雨的，造孽呀！你还是节哀。”
　　“她没死？”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心有灵犀。”
　　“好呀，我能帮上什么忙嘛？”
　　“您不是有足够的水嘛？能分我一点嘛？”
　　“那都是开玩笑的，我哪有什么足够的水？”
　　如同愿望落了空，内心满是失落。
　　“你也别着急。”老板说道，“我这里还有一瓶矿泉水，是路上捡着的，也够你们撑会儿。”
　　“那是你的救命水，我可不能拿。”
　　“那我问你，你还想不想找到失踪的姑娘。”
　　“当然想。”
　　“那就带着，她或许需要。”
　　“可是您……”
　　“我都半辈子的人呢，还比不得你，你就别担心我了，山人自有高招。”
　　“要不，我们一起走吧，互相有个照应，水也能相互饮用。”
　　“算了，我还有自己的事情。”
　　他突然站了起来，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喜悦地说道。
　　“你们也算是战火中的伉俪，以后准能白头偕老。”
　　“可是……”我并没有说，反而点了点头。
　　“有缘再见吧。”
　　我挥了挥手，心中默念，“有缘再见。”
　　谁知道了？或许一声再见，就是一辈子，我不愿说出“再见”的字眼，因为它们是悲伤的代名词，我反感说出来。
　　打开矿泉水瓶盖，冒出来满满的情感气息，有着沁人心脾的感动，喝了小半口水，已然足够了，这种时候，水异常金贵，得尽可能节约。
　　走着，走着，天色渐渐白了，亮了。空气中却弥漫着浅浅的雾霭，就像是水汽一般，我张嘴大口吮吸，舌头上、嘴唇上，湿润着，全身都被雾霭打湿了，也是浅浅的，却不是冷，是别样的舒服，宛如生命的重生，有种凤凰涅槃的幸福。
　　红色的光线穿过浅浅的雾霭，照在我的身上，挑逗着我的眼睛，我望向东边的天际，已经有着红晕，太阳该要出来了。可昨晚的天空告知我，今天为阴，看样，这轮太阳也是匆匆来去，但我依然享受着它染红天际的刹那。
　　我想起了那片废墟，想一睹它染上朝霞的模样。
　　走着，跑着，一瘸一拐地跑着，我看到了废墟的身影，像一道通向太阳，通向另一个空间的大门。红色的光芒，慢慢爬满，慢慢覆盖，废墟也红成了天际的一部分，太阳的一部分。
　　城门口有着红色的点状物，很熟悉，我猜测着她是雨茴。
　　紧张而担忧的情绪迫使我放慢了脚步，强烈地害怕，害怕着雨茴并不在那儿，自信只不过是我的伪装。人就是这般，越接近真相，越害怕，害怕所有的愿望不过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因而担忧，因而紧张。
　　确实是人影，像是雨茴的身影。
　　也不敢相信，万一是其他人？那种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是最痛苦的体验。我的心平静着，像是一直在屏住呼吸，就如同行尸般走着，眼睛是复杂的，即想确认，又害怕确认。
　　踩在碎石头、碎瓦片上，我的心结放了下来。
　　那是雨茴的背影，她正坐在地上，面朝着那轮火红的朝霞，霞光将她的一切都渲染的如梦似幻，美丽的惊心动魄。
　　“雨茴，作人来啦。”我撕心裂肺地吼叫，跪在了满地的石头瓦片上。
　　她回了头，像是充满了力量，还没站起来，就拼命向我跑了过来，我也跑向了她。
　　相拥在一起，我抱起她转着圈，一直转着，像是旋转木马，永不会停息。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喜笑颜开。
　　我落了泪，脑海里想起了她的誓言般的话语。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等了一辈子。”她的脸泛红着，比朝霞更美。
　　我扶着她走向废墟城门之下，她的身体骤然虚弱了下来。
　　“要喝水，你缺水太严重了。”
　　“我一点都不渴。”她强装着。
　　我拿出了那瓶矿泉水，笑道。
　　“傻瓜，够我们喝一阵子，你不喝，我可得生气了。”
　　她默默地喝了点，说是够了，却那么少。
　　“没想到真被你言中。”我笑道。
　　“言中什么？”
　　“世界末日呀！”
　　“对呀，在这片废墟相遇。”
　　“哈哈，相遇在世界末日。”我打趣着，却感动地再也说不出话。
　　雨茴如往常一样，拍打着我的后背，抚慰着我的胸口，自然、简单、美好。
　　朝霞渐渐消失，废墟也脱离了映红的氛围，我们渐渐回到现实之中，面对着蓝天、白日，以及满眼的空旷与废墟，生命变得脆弱，脆弱的不堪一击。
　　雨茴躺在我的怀抱里。我的大腿上，有水滴滴落。
　　是雨茴的眼泪。
　　“别哭了。”我安慰着，很心疼。
　　“是开心的泪水。”她说。
　　“只要在你的身边，我就拥有满满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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