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时光不寻常(短篇)

作者: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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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我收藏的阳光


      一
      “嘭!”
      仅剩的半块玻璃被震碎,我退回墙角,一手抱住头,另一只手死死地护住怀里的相机。
      随着玻璃落下的还有天花板上的灰尘,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可还是晚了一步,灰尘落进眼睛,我一边诅咒永远打不准的地对空火箭炮,一边不可抑制地流出生理性泪水。
      有玻璃扎进我的手臂,右锁骨的血依旧在流,我清晰感觉到弹片的坚硬。快要撑不住了!
      我在泪水模糊中看到有人影半匍匐着靠过来:“Shit!An,An!”
      是Max大叔的声音!这次采访的德国合作伙伴!
      哦,可爱的Max大叔,在所有人都笑着叫我Coco的时候,他记得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英文名是An。
      他叫我An,那其实也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共有的名字。
      我松了一口气,把怀里的相机递给Max大叔:“Max,smart card!Please!”
      Max大叔把我护在怀里,不停重复着“hold on”、“stay with me”。可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在一片黑暗之前,我似乎看到了流安的脸。
      流安。
      秦流安。
      我这次拍到了约旦河的夕阳,在纳布卢斯。

      二
      我第一次见到流安的时候,还是个念高二的女学生,那天正午阳光耀眼,所有人都在午休,我顶着烈日回教室拿遗落的书和钥匙。
      流安站在阳光里,拿着相机不停切换角度,按下快门。
      他察觉有人靠近,放下相机转过身来:“哎,同学!”
      流安热情地打招呼,我直觉得这样一个人让人无法拒绝,于是朝他靠近。
      “你知道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哪儿吗?他们说那是学校的流浪狗,我想请它做我的模特。”
      他见我疑惑,笑着解释:“早上的时候,我看到它跟着你,你在喂它。”
      那样的笑容,胜过阳光,连身上那件烟灰色的T恤都掩盖不住。我感觉烈日把我的脸晒得发烫。
      “那边,那幢楼的阴面。”我指了个方向:“它白天一般在那里乘凉,那里有它的窝。”
      流安笑着道谢,风抚动他的衣和发,我有些慌张地低头走开。
      几乎在我快要忘记这个人的一个月后,我在学校的官方宣传海报上看到了自己。长廊转角处的一个侧影,迎着阳光,嘴角有微微的笑意,怀里抱着那天遗落的书,风卷起我一侧的头发。
      那是一张很有意境的照片。
      后来,那张照片和其他很多照片一起做成展板陈列在教学楼入口,展板角落嵌着摄影者名字:秦流安,035届校友。
      他居然大我五届!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流安是一个天生的摄影师,他能留住时光,无论是镜头还是那张清俊的脸庞。
      再后来,那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挂在了我们新家的玄关处,命名为“乔可的阳光”。我抱怨穿校服太煞风景,那天应该穿我最漂亮的蓝色连衣裙。
      流安挂好照片拍了拍手,笑起来:“不会啊,我觉得咱校服的裙子最适合你。而且你看,十年一换,你赶上这套校服的最后一年,我们可以穿情侣装!”

      三
      再次见到流安,已经是一年后。
      高考在即,我和大多数学生一样怀着隐隐的期待,那可能会是决定我一生的时刻。
      可是外婆没能陪我到最后,高考前一个月,外婆已经被耗尽了所有的容光,往日深邃美丽的栗色瞳眸聚不起焦。
      我在病床边流泪,她抬起不见血色的手抚我的发,笑着说:“我的可可,一直都是好女孩,将来你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好地方,比外婆家乡的伏尔加河还要美。”
      外婆走后,我一度无法承受,眼看似要崩溃,父母也无能为力。
      离高考还有两周,我带上刚办好的签证和妈妈的万千叮嘱,踏上了飞往俄罗斯的航班。哦,当然,还有一堆习题册。
      我决定在大战前出去走走,到外婆的故乡看看她的过去。我的内心急需一份安宁。
      降落在黄昏的喀山,余晖里金色的繁华让人忍不住赞叹。小时候外婆讲的老旧气派的老爷车已经找不到踪影,但是那些路边卖花的小姑娘依旧年轻。
      我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跟出租车司机交流,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却被告知无法入住。在捕捉到“临时预定”、“下午四点”等字眼之后,我预感到了这一天绝不会轻易结束。
      手里抓着手机,我犹豫了数秒,然后收起,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乔可,你能自己解决,你长大了!”
      再要房,个头高得可怕的服务员笑得专业克制:“Sorry miss,it's full now.”
      没什么大不了,偌大的喀山处处可留姐!
      我安慰着自己,操着蹩脚的英语一家一家磕磕绊绊地去询问,
      结果家家“full”!
      太小的旅馆不敢去问,看上去不会贵得太吓人的酒店人满为患。我站在第十三家酒店的大堂里郁卒,开始忧心我到喀山的第一夜是不是真要睡大街。
      正要咬牙踏入夜晚的街道,身后居然有人叫我。我听到国语几乎感动落泪,转身看到一个白领打扮的中国女子。
      白领姐姐亲切热情,问了我一堆问题,感叹这个季节俄罗斯到处是游人,更别说本就是旅游胜地的喀山。
      最后,她终于把话题挪回了比较有实质性的轨道上:“你可以去领事馆问问,他们有专门安置国人的联系点。”
      当我摸索到领事馆大门时,北京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当值的人员为我联系了一家旅馆,我终于不用睡大街,于是千恩万谢。
      工作人员忽然对着我斜后方招呼:“小秦!”
      我扭头,流安正要笑着打招呼的脸一顿,换上微微的诧异。
      他指着我回忆了一阵,忽然开口:“小白狗!”
      对面的工作人员噗嗤笑了出来,我大窘。

      四
      那天晚上在异国他乡,流安带走了我。
      他已经毕业,作为一名摄影人到俄罗斯各地采风,从圣彼得堡一路东行,已经走过很多地方。
      好巧不巧,这一站到了喀山,落脚点恰是领事馆为我联系的旅店。
      后来再回忆起,我说:“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他从身后拥住我:“不,对我来说,缘分是你。”
      流安总是那么温柔。
      流安开着租来的车,带我回他口中那个温馨的小旅馆,一路上他说了许多。这次来喀山,流安的目的地是伏尔加河,不过拍这条长河的人数不胜数,他停留了近两周,始终找不到灵感和方向。
      流安说话的时候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十分温暖,让人恍惚。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容易沉沦在这样的笑容里。
      我看看窗外的夜空,惊奇这世上可以同时出现太阳和月亮。流安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耀眼的太阳。
      “那么,小乔可,你来这里是因为什么?”
      “这里是我外婆的故乡,她离开了我,所以我替她回来看看。”想到外婆,我开始难过。
      我们是空旷的街道上少有的车辆,流安放缓车速,转头看向我,眼神温柔:“你的外婆很幸福,她有你。而现在,她可以永远地看着你,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俄罗斯人有信仰,他们相信人走后会变成星星,守护他们爱的人。”
      我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第二天,我去了外婆曾度过写生时代的学校。流安带上他的装备陪我同行,他说他现在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不知该去哪里找美景和故事,边说还边抱着头发出“嗡嗡”的声音,逗得我直笑。
      校园比街道更加显得慵懒,我真羡慕俄罗斯的学生,他们看上去毫无压力。或许当年外婆在这里也过得很开心,我想。
      我走遍了医学院所有的小树林,没能找到外婆刻着“I want to be someone(我要成为名者)”的那棵树,流安走在我周围,不时拿起相机左右瞄准,偶尔也给我拍照。
      最后流安在小池塘边的一棵树上刻下“She has been someone(她已是名者)”,他居然能在树干上刻出英文花体,我感到惊奇。
      流安为那棵树拍照,虽然没有找到外婆的树,但他已经让这一切变得不再遗憾,我很感激他。
      晚饭后我回旅馆攻克题海,流安出门继续拍照。直到夜里十点半,流安敲响我的房门:“店主准备了夜宵,你要不要下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笑了,抬手抽掉我盘头发的笔。我的头发散落下来,他笑得更深:“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干嘛?”
      “题海战术,”我有些窘迫,指指桌上的书:“两周后我还有一场硬战要打。”
      “你真有意思,不远千里跑到喀山,追忆备战两不误!”流安抬起另一只手揉揉我的头发,笑容依旧暖得像阳光。
      我有点僵住,因为头顶被他碰过的地方有触电一般的酥麻。

      五
      我在喀山逗留了四天,去了外婆曾经的住所,外婆祷告过的大教堂,还有好友寄给外婆的信里那个大广场新建的许愿喷泉。
      最让我意外的是,外婆和我一般大时最喜欢的那家面包店居然还在,现在已是百年老店,店门不大却异常热闹。
      当然,我也去了几处喀山有名的景点。流安一直陪着我到处走,留下了许多有意思的照片。这几日我陆陆续续对他说起外婆的往事,他很感兴趣。
      外婆年轻时候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姑娘,她受过很好的教育,成为一名军医的助手,军队里半大的小伙子们常常对她吹口哨,送好吃的。
      她曾经跟我炫耀,有一个少校偷偷送过她小巧的音乐盒,这种小玩意儿在那个年代很稀罕,外婆睡觉的时候甚至藏在怀里。不过当时我太小,不太懂这些。听到这里,流安哈哈大笑。
      后来,战乱不断,外婆随着老军医来到中国,离开了那个少校。她开始自己上手术台,在战火和硝烟中和死神争夺生命,好多次被困在前线,九死一生。
      外公和外婆是在手术台上认识的,外公被人用担架抬到外婆面前时,已经几乎没有呼吸,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外婆说,我的外公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中国军人。
      外婆在中国待了三年,最后随队回俄罗斯,可是那时候她已经和外公相爱。几经辗转,外婆在新中国成立后离开家乡,回到外公身边,这段爱情成了我们家的传奇。
      “从小家里人就告诉我,爱情是相伴相随。虽然我这个年纪说爱情,说一生看起来有些幼稚,但是我是外婆带大的,我和她一样相信爱情。”
      十八岁,我第一次和流安说起爱情,那时候我们相处不到一周。
      流安摸摸我的头,像是对一个小女孩的肯定:“有些人可以活到八十八岁,可是他们不一定如你懂得爱情。”
      我回到旅馆便开始整理笔记,白天我遇到很多不懂的单词,都一一记录下来,虽然考试不一定用得到。流安英语很棒,他负责指导我。
      当我翻来数学题册的时候,流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说自己的数学完全不行,高中时候几何学得一塌糊涂,不过他表示他的人文知识一流,可以指导我地理和历史。
      我笑着安慰他我的数学还不错,可以自己解决。

      六
      流安和我彻底搭上伙,我边走边讲故事,他跟在我身边,边拍照边记录些什么。他有一本随身的小本子,不算太精致,被他戏称为“私人秘书”。我想,那里边应该是他偷偷搜集的阳光,和他一样温暖。
      第五天我们一起去了外婆童年的故乡,伏尔加河畔的小镇。流安完全被我的故事吸引,他说我是他的灵感。
      我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背历史给流安听,有记不住的地方他会提醒我,这简直就是击退瞌睡的独家秘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带我来过这个小镇,她牵着我的手,慈祥地说我们回家了。
      我收回心绪,凭着记忆找到当年的小木屋,它藏在丛林里,现在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还记得我的外婆。
      流安看到木屋的时候眼里透着兴奋:“小乔可,我在这里看到了故事!”
      侧拍,仰拍,远距离,近距离,流安不知疲惫地走来走去,对着木屋拍了半个小时。
      被邀请进屋,我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带着铜锈的铃铛,它已经不会响。我向老婆婆解释几十年前这铃铛是挂在楼上的,希望她可以同意我物归原位。老婆婆拿着铃铛摩挲了很久,带我们上楼。
      木质的台阶很陡峭,没有扶手,我一步一步走得小心。流安走在我前面,忽然停住,伸出空余的那只手给我,我有些紧张,试探着握上去。流安干燥的手掌包裹住我,我们继续往上。
      “果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流安的手果然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暖。”
      晚饭是这对老夫妻招待的,培根土豆泥三明治,再简单不过,可却是外婆童年记忆里奢侈的美食。老婆婆把鸡蛋煎得金黄,还特地为我加了大块的芝士,我觉得美味无比,对外婆的饮食品味愈发赞赏。
      流安边吃边跟老夫妻聊天,大概能听出聊的都是往事。虽然我的俄语比流安要好得多,但完全不到可以聊天的水平,他们用快速的英语说个不停,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听个大概。流安见我郁闷不已,冲我笑笑,保证之后翻译给我听。
      小镇只有六十几家住户,几乎没有什么规模可言,但是入眼处满是鲜花,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流安在身边,我总觉得这些鲜花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要鲜艳浓烈。
      我和流安寄住在一个农场主家里,我们每天早晨会趁着看日出一起外出散步,然后随着我的记忆到处走,也开车去离小镇不远的伏尔加河,我的曾祖父曾是小镇唯一的老医生,大家对我都很友善。
      那段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有些模糊,我平时不太记得起,倒是做梦时候梦到过几次,每次醒来印象里全是绿色的树林和阳光。
      只有一次,我在领事馆里转过头,流安便拥抱我,抱怨我来得太晚。醒来后我告诉流安,他笑了,像梦里一样拥抱我,说我真的等挺久了,为了遇见你在俄罗斯折腾了大半年。

      七
      我的历史终于背到了二十一世纪,流安如约告诉我,小木屋里的老婆婆是我外婆年幼时的邻居小妹,一直很崇拜我的外婆,而她的丈夫,则是外婆去喀山念书后才迁移到这里的。他们三人那天用快速的英语聊了很多曾经有趣的事。
      “哦,对了,那天婆婆说起了那个音乐盒少校,他在你的外婆去中国找你外公后来过这里。他叫列昂尼得,是小木屋的上一任主人,来到小镇之前受了很重的伤,没几年就去世了。”
      我才想起外婆告诉过我,列昂尼得在俄语里是雄狮的意思,那位雄狮少校一定很爱我的外婆。可是有时候,再浓烈的爱也敌不过命中注定,深爱往往成为旧债。
      我不知道怎么跟大我五岁的流安一本正经谈论这些,沉默了很久,决定岔开话题。因为明天就要回国,于是我问他照片拍得怎么样。
      他说起摄影话多了许多,我才知道流安大学中途转系去学了摄影,一年前遇到我的时候,他正在准备毕业作品。
      “学长你真好,虽然慢了一拍,但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流安语气里透着失望:“嗨……我就当你是夸我了。”我怕他真的误会,急忙解释,越解释他笑得越厉害。
      我回过味来:“好啊,你耍我!为老不尊!”
      流安笑得更大声。
      那天晚上流安说,他拿着相机总有一种百感交集的矛盾渴望,他喜欢这种把别人的故事和风景留在自己镜头里的感觉。
      “小乔可,你不觉得记录和分享是很美好的事吗。”
      我但愿他的瞳孔里也藏着镜头,记住我当时眼神。因为只要他仔细看,就能看到一个女孩小心翼翼的爱慕。
      我抬头看星空,外婆,我大概遇到自己的伏尔加河了,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的吗?
      流安亲自把我送上回国的飞机,自己在俄罗斯继续拍好的照片。我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和力量回到国土,专心准备了一周,高考顺利得出乎意料。不过我做到历史部分的考题时,几次忍不住走神,想到流安。
      填报志愿时,我不再毫无方向,而是选择了新闻专业。
      我不停想起流安说:“小乔可,你不觉得记录和分享是很美好的事吗。”
      我于摄影并不如流安有天分,那么用记者的笔去记录和分享,似乎也不错。
      我成为一名记者,流安,这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八
      流安许诺要寄给我的照片是分别四个月后来到的。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正在苦熬军训。
      更准确地说,我收到的不是照片,而是三张摄影展的入场邀请,它们和一张卡片一起放在精致的信封里。
      “小乔可,你外婆的故事挂在墙上,可能得麻烦你亲自跑一趟,记得电话联系我。秦流安。”
      我的手指摩挲着那一串号码,为将要再次见到流安兴奋不已。
      军训结束后的三天休整假期,我和爸妈从中国地图上的两个点齐齐飞往杭州。流安在机场接到提前到达的我,他接过我的行李,用右手揉我头顶的发:“哈,晒黑了许多啊!”于是我后悔之前的十几天没有多擦一些防晒霜。
      不过,流安,你知道吗,你的笑容比那段日子的烈日耀眼多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已故女军医的故事不是摄影展的拼图,它成为了整个摄影展的全部。每张照片下配有简单的文字,三十几张照片里找不到女主人公的身影,只有两张是女军医的孙女,一张是我用笔盘起头发做题的模样,一张是伏尔加河畔,我的背影。
      妈妈在那张木屋婆婆端详铃铛的照片前站了很久,流下了眼泪。流安陪着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我们都没有说话。
      流安说在他的摄影事业里,要给我记上头等功。他在毕业作品中认识了我,更加坚定成为一名摄影师的决心,而他的第一个摄影展,我成为了他的缪斯,让他在镜头里有了第一份收获。
      摄影展过后流安开始和我电话联络,巡回展出只有五座城市,每到一个点,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我一直犹豫着怎么开口告白,错过了许多时机。
      圣诞节那天我心里有些失落,和舍友聚餐庆祝也心不在焉——流安说影展只剩最后一座城市了,可是我已经一周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晚上九点多我接到了流安的电话,他的声音在手机里有些失真:“小乔可,我在你们学校门口。”
      我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流安穿着深色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嘴里呵出白气。那个场景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忽然有些走不动,远远站着看他。
      他看到我,挥着手笑起来,然后走向我。他一步步靠近,我紧张地握起垂在两侧双手,不停给自己打气。
      是的,我决定告白,结束我六个月的暗恋。
      流安还是笑得温暖,他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我,很沉。
      “我……我可以现在拆开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流安笑容更深,说当然。
      那是一本相册,摄影展的作品纪念册。我翻来扉页,清秀熟悉的字迹冲进我的眼眶。
      “小乔可,我陪你长大,然后你陪我度过后半生。你愿意吗?”
      我抬头,看到他安静地笑,眼里闪烁着期待。
      “乔可,你愿意吗?如果愿意,我现在想拥抱你。”
      我的笑容爬上脸颊,一头撞进他的怀抱。

      九
      我在一阵吵闹中醒来,听到的所有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膜。
      我稍稍找回五感,发现自己右手输着血,躺在在移动病床上。动一动眼球,我看到霖霖,这次和我一起抵达巴勒斯坦的另一名女记者。
      “霖霖……我的相机……”
      霖霖跟着病床,满脸担忧:“在,在!Max大叔交给我了。”她把手里伤痕累累的相机举起来:“看,在这儿。”
      “你马上接受手术,会没事儿的,我等你。”霖霖说完,被一群护士拦在手术室外。
      手术室很小,环境并不好。阿拉伯医生拿着麻醉剂走过来:“Good girl,trust me and sleep for a while.”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冲突中受伤,但却是最严重的一次。我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慢慢闭上眼,感觉自己再次被扔回五年前。
      我看到了流安,他拿着行李走出机场,我的周围升起暖融融的太阳。
      流安像每一次远行归来那样拥抱我:“可可,我回来了。”
      圣诞之后,流安从上海来到厦门,在我的学校附近租下一个小户型单元。他开始像我的家人和好友那样叫我可可,回来的时候经常接我下课。
      他说自己常常到处跑,所以落脚点在哪里并不重要,关键是那个地方得有我,那才是家。确实,流安有时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回那个家的次数比他还要多。
      难得的,这次流安在家待了近两个月。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但并没有开口问。
      大二结束,我马上就要动身回家。临走前一天,流安拉着我的手坐下来,说有事和我商量。
      “可可,我……我下周要回非洲。”
      流安才从非洲回来,我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郑重其事:“怎么了?又不是不回来。”
      “我是说,我和大使馆联络过,非洲一直不安宁,经常有局部冲突。”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些无措,流安握了握我的手:“那里有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每天都在遭受苦难。我想要去那些地方,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良久。
      “相信我,可可,我在做有意义的事,我的镜头也需要这些。”
      我自知反对无用:“那么,你会替我保护好自己,会按时回家,对吗?”
      “嗯,”流安拥抱住我:“我还要等你长大,然后嫁给我做妻子呢。”
      我从来知道流安有一份不受牵绊的情怀,属于摄影师的情怀。但是我相信他,支持他,毫无保留。

      十
      整整两年,流安都和重武器、雇佣军一起出现在全球最混乱的地方。秦流安这个名字,和战火纷飞联系在一起,逐渐被人知晓。
      每到流安出门的日子,我都提心吊胆,关注着那些战乱的新闻。但是我从没有阻止过他,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外婆,就像流安,就像我。
      大四开始我已经在报社实习,对用自己的双手去记录和分享的感受愈发深刻,所以我更加可以理解流安。
      我为流安担忧,也为流安骄傲。
      毕业前一周,流安带着新一轮的作品回国,陪我一起告别我的学生时代。
      那天他出现在学校,在毕业典礼开始前拉住我,我看到有人拿着一簇一簇的红气球从各个角落走出来,将我们包围。
      流安在整圈红色里拿出戒指,单膝下跪:“可可,我已经陪你长大,现在,轮到你陪我共度一生。你准备好了吗?”
      周围有人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何必旁人鼓舞?我一直在努力长大,为这一刻准备了四年。
      可我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又笑又哭地点头。
      流安起身为我戴上戒指,他拥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这次在印度收集了九十九张笑脸,是送给你的结婚礼物。”
      我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我和流安在厦门六月的沙滩上完成婚礼,我也正式成为一名记者,流安随我到北京就职。
      我们在新家里挂上那些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婆婆在书房为我们留了半面墙的收藏柜,专门陈列流安的证书奖杯,和我的每一篇报道。
      虽然时常需要为流安的安危担忧,但是我觉得日子异常充实。我想流安说的对,缘分对于我们来说,是彼此。
      大概幸福的人总会招来嫉妒,上天嫉妒我的幸福来得太过容易,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夺走些什么。
      我最怕的,怀着侥幸藏在角落里的噩梦,还是来了。
      我们结婚一年,几乎还算新婚,我收到流安受伤滞留乌克兰的消息。
      那甚至不是一场冲突,只是当地警察和走私犯的交火,流安混在中国商人前往领事馆的队伍里,不幸遇上高烈度火力。
      流安性命并无大碍,可是,他用来对准镜头的右眼眼角膜严重受损,不能继续摄影。
      我坐在乌克兰的医院,听着中国籍的医生一字一句说明流安的病情,大脑一片空白。

      十一
      很长一段时间,流安都很消沉,只有在面对我和公公婆婆的时候,他会强颜欢笑。他常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很久,我知道他在看那些荣誉,回忆拿相机的感觉。
      那段时间流安睡觉总要留一盏灯,眼角膜的损伤让他在黑夜里有失明的惊慌。
      我怀念流安四月暖阳般的笑容,可是我更明白,他需要时间。失去相机,对流安来说是最残忍的事。而流安痛苦,对我来说是最残忍的事。
      几个月后,流安的视力渐渐恢复,不用再戴墨镜护眼,可是右眼依旧模糊,且容易疲劳。我看着流安一点一点瘦下去,烟抽得越来越凶,心脏抽痛,自己在心里暗自下决定。
      我开始恶补英语和军政知识,还要照顾流安,经常忙得精力憔悴。
      跨年那天,我把自己小心护养的成果拿到流安面前:报社的驻外记者合同。
      我在流安眼中看到震惊:“可可,这是?”
      “流安,让我替你继续走下去,虽然我没有镜头,可是我成为一个战地记者,同样可以把战争的残忍传递给所有需要看到的人。你无法完成的,我替你去做,但是你要重新做回我们家的顶梁柱,我需要你站起来看着我。”
      半年,我第一次在流安眼里看到细碎的泪光,他把我揉进怀里。
      流安劝过我,可是敌不过我的坚持。我了解流安,这于他并不仅仅是一份事业,如此结束他必定会一生遗憾。
      我们一点一点开始走上新的轨道,在我第四次外事采访回国后,流安告诉我,他大学特约讲师的申请被许可,课并不多,一周不过八节。虽然不能继续拍照,可是他能教别人如何拍照。他还戏言这份职业和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倒是十分相配。
      流安的笑容越来越多,我感到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守住了我的阳光。

      十二
      痛!
      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眼前一片黑暗。我觉得呼吸困难,想要抬起手寻找痛源,然而左手似乎被重物压住,抬不起来。
      “可可,可可!”
      “重物”握紧我的左手,我听到流安的声音。
      一定是在做梦……
      我想要呼吸,脸上的呼吸机让我难受,整个身体右侧疼痛不止。
      “医生!医生!医生……”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跑开。
      不一会儿,一群白大褂拥了进来,我隔着一群人看到流安,他焦急地站在外围。
      不是梦!那是流安,活的流安!
      他双眼通红,眼里噬着泪。我心疼无比,紧紧盯着他,想要发声,告诉他,我没事,我还活着。
      有人取下了呼吸机,然而我张着口,发不出任何声音,怎么呼吸都于事无补,眼前的一切开始出现黑斑。
      护士急道:“瞳孔收缩,方医生……”
      “应该是醉氧,小李,医用口袋,吗啡!”
      有口袋罩在我的脸上,身边人不停重复:“呼吸,呼吸。”
      渐渐的,肺里不再是被挤压的感觉,眼前的流安清晰起来,可是总有人遮住他,我看不完整。我不再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
      “医生,我的太太没事吧?”流安声音哽咽,我懂他现在的煎熬,努力牵起嘴角,想要安慰他。
      “肺叶没有出血……”医生沉吟:“待会儿稳定了再拍片看看,刚刚这样折腾,锁骨可能有二次震裂,可是还不确定,我没有给她用吗啡。她可能会有些疼,你多陪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人群离开,我眼神定在了流安身上,一口一口试着呼吸。
      流安走上前来,重新握住我的手:“可可,是不是很痛?”
      我缓缓摇头。
      “可可,当初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你一定也是这么痛苦吧……我,我以前真自私,让你一个女孩子这么痛苦,还……对不起。”流安红着眼,眼泪似乎再多一点点就会流出来。
      我一遍一遍摇头,半晌,试着开口,却只出得了气声:“没……有……别哭。”
      流安的泪滴落下来,我想要给他擦掉,可是才抬起右手就受不了疼痛,忍不住拧起眉头。
      “没!没,你别动。现在安全了,这里是巴基斯坦,不会打仗的。”
      呵,不过一字之差,却是两片天地。
      “好……不动。流安,我拍到……拍到夕阳了,纳……布卢斯的夕阳”
      沉默了许久,流安才开口:“可可,够了,回来吧。以前是我太自私了,居然就这样把你放在战火里。我不需要什么记录分享了,那些都不重要了,都没有你重要!可可,我们都留在国内,安安稳稳,然后你给我生一个可爱的女儿,陪我过后半生。”
      我的泪也流出来:“那……你笑……笑一笑。”
      流安伸手抚摸我的脸,笑容渐渐扩散开来。
      夕阳把整个病房染透,病床旁的流安仿佛渡上金光,耀眼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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