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时光不寻常(短篇)

作者: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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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道时光不寻常


      一
      齐灵第一次翘课翘到校外是初三的一个晚自习。毕业班刚分出来没多久,一群按成绩排出来的好学生坐在一个教室里,她实在无法融入进去。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她翻开提前买的38套卷,发现没学的太多,不会做,于是没了心思,忽然想吃东小巷的驴打滚。
      齐灵溜到操场边的小长廊,酒肉闺蜜果然坚守在阵地,两人一合计,决定遵从内心去吃驴打滚。
      于是,绕道翻墙。
      齐灵爬过高墙率先落地,吴萌萌还在犹犹豫豫,不敢往下跳。
      “没事,眼睛一闭就到站了,我接着你,大不了陪你摔。”
      吴萌萌不好意思说怕,硬着头皮嚷嚷:“智商还调节运动神经啊你,跟猴子一样,神兽姐你靠边别挡道!”
      “嘘!”齐灵仰着脖子想掐她:“呆萌你小点儿声,我们是在翻墙!”
      话才说完,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响吓了两人一跳。齐灵下意识贴着墙转头,看到不远处亮着微弱灯光的零食小车摊。
      小车摊在她们斜对面的马路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摊前忙活,微黄的灯光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嘴里叼根烟,猩红的火点忽明忽暗。他手里摆弄着塑料袋,眼睛却是看着她们的。
      陈冶想,小姑娘怎么长得水灵清秀,却像只猴子一样上下翻。
      这不是齐灵第一次见到陈冶,却是第一次注意到他。

      二
      有一就有二,齐灵尝到甜头,就常常怀着一颗吃货的心往校外溜,有时候是和吴萌萌,有时候是和别人,有时候是她自己。
      被初三学业压迫着的头三个月里,齐灵翻了十几次墙,她专挑人心涣散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每次都能看到那个灯光微弱的小车摊。有两次逃得早了,发现陈冶还没到。
      后来因为减负,学校取消了晚自习,学生再也不用按耐不住摸黑爬墙了。可那时候齐灵已经高中毕业了。
      那天晚上齐灵被暖气烧得头晕,吃货的灵魂忽然特别向往冒着白气的东北奶砖。
      她蹑手蹑脚穿过铺着白雪的操场,结果墙边的雪堆里藏着不知是谁用来垫脚的石头,她落地的时候一脚踩了上去,钻心的疼痛让她原地蹲了足足有一分钟。
      等她疼过了劲儿,发现小车摊的主人不时朝这边看。他长得有点凶,齐灵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那个……那边的大哥,你能不能……江湖救个急?”
      陈冶走过来,看着石头啧了声,然后去扶齐灵:“小姑娘,你还好吧?伤到脚了?”
      陈冶长着一张打手脸,身高接近一米九,往哪儿一搁都是个煞神。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尽量低声细语,总怕吓到人。
      齐灵在这人口气里听出了一种温柔和小心,不刻意也不虚伪,于是放心地顺着他的搀扶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跟他走到小车摊。
      陈冶脱掉她的鞋看了看:“问题不大,脱臼。”他蹲着身抬眼看齐灵:“你稍微忍忍,疼了就掐我。”
      齐灵还没找到可以掐的位置扶上去,陈冶手一动,“咔哒”就把脚踝接好了。
      “不痛吧?”
      “……还好。”
      陈冶给她穿鞋:“平时爬墙也就算了,大雪天的你一个人往外跑干嘛?”
      “我有点热,想吃东北奶砖。”
      “……”
      最后,齐灵的东北奶砖没吃成,陈冶用铁签给她串了一串奶酪在冷风里冻实了,代替奶砖。

      三
      冬天的雪越下越大,成了齐灵翘课的一大障碍,她翻墙的次数渐渐少了些。
      实在嘴馋的时候,她会给陈冶发短信,陈冶就在自己的小车摊里给她捣鼓些小零食,从那个上着锁的光溜溜的废弃铁门给她投食。
      陈冶卖的都是些古董类的手工零食,齐灵小学时候爱吃那种,便宜又美味。有时候齐灵想吃稀奇古怪的小吃,就会提前给他发短信,只要不是特别远,陈冶都会顺便帮她带。时间久了,陈冶就给她挂账,每周结一次,有抹零头的福利。
      周五全校大扫除,初三难得的放风时间。齐灵已经学会和乖乖学生们打交道,班里几个人拿着铁锹和扫帚去公共区扫雪。
      快完工的时候,齐灵的手机震了起来,陈冶的短信:“小神兽,东侧铁门。”
      今天陈冶帮她带了梅菜扣肉饼。
      齐灵丢了扫帚就往小铁门跑,陈冶递给她一个保温盒,梅菜扣肉饼被切成小块儿摞在里边,饼已经不脆了,有些回潮,但还是热乎的。
      “陈老大你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的良品啊!”齐灵一打开盒子就叼了一小块往嘴里送。
      陈冶穿得很暖和,嘴里哈出白气:“盒子放学拿给我就成,别自己洗了,学校没热水。”
      “晚上不想上自习,”说着齐灵把盒子盖好:“陈老大你晚上几点到,我去找你。”
      “不在教室舒服待着你老跑出来受冻干嘛!以后别翻墙了,不安全,实验楼后边的培植园有个缺口,你从那里走吧。”
      齐灵惊讶:“你怎么这么清楚地形?”
      陈冶挠挠头,笑了:“我以前也是三中的,那时候老爱翘课。别跟别人说啊,人走得多了就会被堵起来的。”
      他眉宇硬朗,笑起来弯弯的,很好看。

      四
      齐灵总觉得陈冶身上有种孩子气,和他熟悉了会发现,他愿意相信别人,对周围的人都很好。可是有时候,她会看到陈冶神色中透出的冷,就像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齐灵常常说,陈老大你一个卖吃食和孩子打交道的,应该多笑笑,
      你笑起来很温和。
      陈冶就会对她笑:“说话老气横秋的,你不也是孩子吗?”
      是的,从年龄上说,齐灵无法否认自己是个孩子,但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优势。她总是用成熟的思维去度量一切,但是孩子的年龄让她可以在做一些无聊又任性的事情时不受苛责。
      比如嘴馋的时候可以翘课,比如陈冶对着她的时候笑容更多,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这种无聊的小事感到开心。
      陈冶问过齐灵,为什么老是翻墙翘课,还跟一些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他曾经在无聊的时候翻墙进学校,抱着怀念的小心思偷偷观礼三中的升旗仪式,齐灵站在国旗下,代表学生做发言。
      齐灵当时在他的小车摊前自己倒腾吃的,脸被冻得通红。她想了想,说:“我只是想趁自己的年龄还允许,去试一试不一样的生活,等我不得不向生活屈服的时候,我会回到该有的轨道。有些事情不是不可以做,但是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人小鬼大!所以你好好念书,是给自己一条退路?”
      “也不是,只是因为那才是正途。哎你怎么知道?”
      陈冶没有回答她,沉默了很久。
      陈冶没有退路,也没有谁给他留过退路。

      五
      初三补课补到春节前,那天没上晚自习,齐灵早早放了学,去找陈冶聊天。陈冶得到齐灵通风报信,来得早,整条街就只有他一个摊,生意很好。
      “快到饭点了,你不回家啊?”陈冶对她笑。
      齐灵扔下书包和一个大大的试卷夹过来帮忙:“今天家里没人,晚点回去,找你聊五块的天。”
      陈冶帮她把滑落的试卷夹捡起来放好:“今天肯定超额,要不你等我收摊吧,哥后天得走,请你吃饭。”
      陈冶每天给自己订一个销售任务,他以完成任务为目标,说感觉这样每天都有点奔头。
      齐灵问陈冶都快过年了要去哪儿,陈冶说回老家,去给他爸扫墓。陈冶爸爸以前是个包工头,后来工地出事故,爹没了,妈跑了,家里只剩老与幼。停了工期,合作方撂挑子,陈奶奶没办法,卖了家里的房子还债,拿着养老钱带着陈冶来到这座城市。那时候陈冶只有十一岁。
      “我从小就跟书不太对眼儿,以前就想着跟我爸做工程,或者做点建材……”人多了起来,陈冶没有继续往下说。
      陈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说这些,大概是因为太久没人听他说话,又或许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没有十五岁的懵懂。
      人群很快拥出来,到小摊买吃的,又很快散去。直到陈冶准备收摊了,吴萌萌才混在一堆小太妹里往外走,几个姑娘过来掏腰包,边付钱边对着齐灵挤眉弄眼,被她抄起试卷夹赶走了。
      陈冶站在旁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六
      七零八碎的节日,齐灵只喜欢春节。小时候是因为有钱拿,后来是因为她哥只有春节才回家。
      齐灵她哥是个十成十的小混混,她的童年就是大混混带着个小混混的乱史。齐灵从小早熟,五岁洗衣服七岁会做饭,九岁的时候迂回事故得都快赶上她妈了。只有在她哥跟前,她才像个孩子,晒床单够不到架子就哭,把床单扔地上等着她哥重洗,是撒娇的一把好手。
      今年她哥给她带了个娇小懂事的准嫂子回来,齐灵醋了很久,对着她哥也没发作。她发现童年这道门对着她开的最后一道缝隙终于被关上,她再不能做个孩子。
      齐灵很认真地问她哥:“老平,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老平揪她的马尾:“小丫头,等你再长两岁我就告诉你。还有,叫哥!”
      年初六走完了所有亲戚,齐灵跟着她哥去河岸,她哥还是小混混时候待的场子。
      包厢里一群大男人称兄道弟回忆往昔,乱哄哄的。齐灵以前很喜欢这里,因为她哥会把她抱起来乱揉,跟别人说这是我妹。
      现在她哥已经抱不动她了,也不用跟熟人再介绍妹妹,齐灵看着没自己什么事,就跑出来找个卡座把已经扔进去,失失落落地酌着鸡尾酒。
      有人拍她的肩:“小神兽!”
      是陈冶,硬朗的眉笑得弯起来。
      陈冶开了瓶啤酒坐到她旁边:“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没,还有我哥。”平时话挺多的小姑娘闷闷的,看起来很乖顺。
      “你在家就是这么装乖娃娃的?不会憋坏了?”
      “我们家除了我哥,就没人敢拿我当孩子。”
      陈冶笑了:“也对,你没给过别人这机会。”
      “陈老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孩子?”
      “过年呢,怎么心思这么重。”齐灵看着陈冶,等答案。陈冶喝了口啤酒,沉吟片刻:“应该是十五岁,决定出来赚钱养家那年。”
      “真巧。”齐灵笑笑,“我也是十五岁。”
      “怎么了吗,出什么事了?”
      齐灵有很多话,可是想了又想,说不清,最后只理出一个契机:“我哥要结婚了,不要我了。”
      陈冶一口气提了起来:“你和你哥……”
      齐灵都被他气笑了,感情她在这悲秋伤春的,他愣把剧情往阴沟里带!“老大!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那不是你表达不清嘛,你自己倒个带看看,明明每个字都有歧义。”陈冶有点不好意思,他拍拍齐灵的后脑勺:“你要愿意,拿我当你哥,你可以继续在我面前做个孩子。”
      齐灵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在你面前做个孩子,你不是我哥。现在,我们是朋友关系。”
      她没有说以后,因为陈冶的神色里已经有了闪躲。
      离开之前,齐灵留给陈冶一个背影,她举高手挥了挥:“陈冶,后天见。”

      七
      两周假期结束,毕业党继续被赶上刑架,开始中考倒计时。
      今天有哥来接,齐灵没敢翘课,规规矩矩在题海里扑腾到放学铃响。
      齐灵捧着她哥给她的热奶茶,把人领到陈冶摊前:“哥,这是陈冶,我朋友。平时老给我带好吃的,买东西还打折。”
      杨甄平给陈冶散了根烟,笑道:“我这妹妹没其他毛病,就是嘴馋,谢谢你照顾她。”
      “没什么,都是顺路带的。”陈冶接了烟,给他递火:“齐灵还经常带朋友过来。”
      齐灵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脑袋里只飘着三个字:见家长,见家长……
      第二天没家长,齐灵从培植园密道溜出来找陈冶开荤。
      陈冶一觉她就笑:“小神兽,原来你哥是筷子平啊,我说呢。”
      “你认识老平?”
      “嗯,不过好多年了,他应该早忘了。说起来我早见过你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我跟着你哥他们拨份儿打架,你就粘着你哥,跟条尾巴似的,在旁边喝汽水观战。”陈冶边说边递给她麻花:“大家都说筷子平是个妹控,感情你就是被控的那个!”
      齐灵被控了很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了:“我哥就是个混不吝,大我十几岁没个正经样!我才五岁他就把我带到酒吧,一碗冰淇淋把我搁那儿一晚上,回去就被我姨丈抽鞭子。”
      “我小时候也有个弟弟,小我三岁,有时候会来我家住几天,不过我老欺负他。“想起以前的事,陈冶都觉得自己是个熊孩子:”我房门锁是坏的,拔了钥匙就开不了。我刚上小学就不爱去学校,又不敢逃学,等我爸妈出去了我自己拔了钥匙爬窗回房,一觉睡到天黑,全赖在我弟身上,我爸第二天就把房门给卸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一直到陈冶收摊。没人提河岸那晚的言外之意,没人提那些生活打在脸上的耳光。

      八
      齐灵渐渐和校外的朋友断了联系,最后她翘课逃学只剩下两件事,吃,边吃边和陈冶聊天。她喜欢和陈冶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那是她初三繁重的学习时光里唯一觉得快乐的事。
      每天见陈冶一面,成了齐灵的一种习惯。
      周日不上课,陈冶就带她去河岸,在人来人往的角落里喝东西聊天。齐灵问陈冶会不会一直在他们学校门口卖小吃,陈冶摇头。他给自己两年时间,攒一些钱,然后去学烹饪,从给人家打工开始,一步一步做起。
      陈冶的人生很简单,他曾经说,只要不做坏事,就能做个好人。
      齐灵并不认同他的说法,但是开饭店她有得吃:“那等你自己开饭店了,我来给你收钱,做财务。你管饭就成,多给我做好吃的。”
      然后陈冶就真开始管齐灵饭。他专门给齐灵买了凳子和饭盒,中午吃完饭出摊的时候给齐灵带来,他卖东西,她在小车边坐着吃饭。
      齐灵把自己吃食堂的钱给陈冶交伙食费,他就收着,每顿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陈冶手艺很一般,但齐灵吃得很开心。
      绿化道抽新芽,开始打花骨朵的四月,齐灵考完市一模,成绩很好。她把自己画的漫画装订成册,送给陈冶,当做首战告捷的庆祝,是那种男生小时候很喜欢的热血漫画。
      陈冶把画册看了很多遍,不相信齐灵没学过画画。除去小学时候的兴趣班不算,齐灵还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她都是自己临摹,然后渐渐开始创作。不过陈冶喜欢,她很高兴。
      齐灵努力学习,在一个早熟女生的世界里,默默规划着她和一个大她六岁男人的艰难未来,虽然那个男人推着小车贩卖零食,一切才刚刚起步。

      九
      转眼到了春末,整个城市的花开到最烈,离败落越来越近,齐灵约了陈冶周末到市郊的百花园春游。
      下周开始,学校全面进入体考训练阶段,他们的周末不再有河岸。
      陈冶给齐灵带了很多她喜欢的小吃,亲手做了她点的菜。他们摆开所有架势坐在小河边,对岸是望不到边的花田。
      齐灵吃饱喝足,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明天就要开始彻底的学奴生涯了,我河岸的百利甜!哎陈老大,你是开了什么挂可以在河岸全免单啊,来传授一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代价太大,你学不来的。”
      陈冶抽烟,齐灵玩着他的打火机:“不免费,我午餐给你加伙食费,买外挂链接。”
      “……我给河岸的老板顶了罪,劳教三年。”
      齐灵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罪?”
      “私设赌场,聚众赌博。”
      那只是老板的一个小场子,被划入公安局年度份额,一锅端,在场的人罚款的罚款,拘留的拘留。不在场的那个小少年未满十八,被推出来做了领罪羔羊。
      “我被点了名,不干就得走人,没背景没学历,在这个地方根本混不下去。三年,他们答应给我奶奶一笔钱把小卖铺盘下来。”
      一下一下,打火机的火苗被召出来,又退下去:“为什么是你?”
      “不知道……听话,讲义气?哦对了,还有未成年好处理。我在河岸的时候,干得很卖命,因为能打,也经常跟着老大们去摆平找麻烦的。那会儿你哥是河岸的夜班经理,不过走得早。我就想好好干几年,跟你哥一样也升经理,攒了钱自己出来学手艺,然后开个自己的小饭馆。”
      烟草一点一点烧成灰烬,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花田的远处,声音淡淡的,齐灵很久都说不出话。
      “小神兽,哥想要简简单单做个好人,但是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的路很难走。你明白吗?”
      他问,你明白吗。他不愿意拖累这个小姑娘。
      “老平以前也帮别人看过赌场,后来他发现水太深,没多久就跑了,去南方做生意。你看他现在,成家立业,人摸狗样的,给我的压岁钱一年比一年多,还给我姨他们买房。”
      “你还是不明白,我不一样。”
      “陈冶,你看对面的花。它们马上就要凋谢了,可是它们明年还会再开,谁的冬天不难熬?”

      十
      齐灵想,我的计划得改一改,以后要做什么,能帮陈冶些什么。不过现在她要专心准备中考,得走好第一步,向生活屈服的第一步。
      她开始专心准备中考,试卷多得做不完。晚自习不再翘课,齐灵只留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和陈冶聊会儿天,然后回空荡荡的教室休息。
      周日训练的时候,陈冶会从培植园密道溜进学校,陪齐灵跑天杀的八百米,或者指导她其他项目,吴萌萌偶尔和他们一起。
      没人管校内为什么多出个人,保安是陈冶以前的哥们儿,老师问起陈冶说他来监督他妹训练。齐灵觉得很好,她喘着粗气:“陈冶,生活还是会给我们留一些可以钻的空子。”
      陈冶正在陪齐灵跑八百,不置可否。
      齐灵没等到回答,感觉身边的人慢了两步,回头去看他。陈冶抬起手指前边,张开嘴没来得及说话——齐灵被滚过来的铅球绊倒了。
      实打实的拥抱大地,齐灵下巴被磕得又红又肿,牙龈被咬破,她吐出红红的一口血。
      陈冶跑上去把她扶起来,左右检查:“手脚有没有受伤?别误了体考。”
      齐灵疼得眼泪打转,说不出话,摆手示意没事。
      “能让人钻的空子都是带刺的玫瑰!”
      齐灵噗嗤一声笑出来。
      班里的男生跑过来,嘴里念经似的重复“同学对不起”,生怕陈冶揍他。好学生看到齐灵的脸,表情彻底垮了:“完蛋了,小辣椒破相了!那谁谁和那谁谁谁肯定得揍我!”
      齐灵越笑越大声,动作幅度太大,把眼泪给带了出来,活像失心疯。陈冶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等齐灵笑够了,才口齿不清地解释:“我'毁'闻男友。”
      那谁谁谁纯属一堆熊孩子瞎起哄,揭过不表。那谁谁是陈冶,优生班里没人见过猪跑,但经常吃猪肉。

      十一
      齐灵下巴残了整整一星期,作为一个不影响城市仪容的五讲四美好市民,她见天挂着个大号口罩,只在吃饭和跑步的时候摘掉,最丑的模样恰好全留给陈冶看了。
      两周十二天,陈冶让齐灵吃得营养健康绿色生态,豆腐是豆腐叶子是叶子,不见荤腥不见辣。顺便地,齐灵的零食全变成了每天一瓶纯牛奶。后来零食归位了,牛奶依旧每天一瓶,直到中考前一天也没断过。
      齐灵嘴淡得挠墙,下课有人吃一块一包的辣条,她的口水能从四楼挂到一楼。可是她不怨不反抗,愣是自虐出了甘之如饴的味道。直到二模成绩出来,陈冶才以奖励为由解放了齐灵的口腹之欲。
      体考前一天晚上,陈冶递给齐灵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巧克力,他们说跑前吃比较好。”
      齐灵拿过来,哦了声,没有多说。
      他们之间彼此明了的一切谁都没说破,任由它生出一些细小旖旎的暧昧。齐灵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找到一条两个人可以一起走的平坦一些的道路,而在此之前,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陈冶,你有多久没吃过巧克力了?”
      “两年多吧。”
      “这么近!你不爱吃甜的,我还以为你起码十年八年没吃这东西了呢。“齐灵拆开包装,拿出一颗巧克力给他:”喏!”
      陈冶把巧克力一点点含化在嘴里,甜得有些发腻:“上一次吃还是在少管所,我们那屋一个小孩马上就要走了,过生日请吃的。”
      齐灵数了数剩下的,三十一颗。
      体考当天太阳有些辣,很多人脱水,捱着跑完中长跑。齐灵吃掉一颗巧克力,顺利考完所有项目,满分完结了体考。
      最后一项八百米,终点挤着很多人,齐灵跨过终点线被人搀着走,她看见陈冶站在远离人群的一棵树下,安安静静看着她。
      在齐灵的记忆里,那天是这个夏季的起点。

      十二
      市里有一条著名的勤卷路,包了整个市的教育一条龙,从幼儿园到高中。每到放学的时间,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齐灵在街边的小凳子上吃午饭,毫不在意来来往往的行人。天太热,她的汗水在脸上腻了一层,风偶尔吹一阵,效用不大,陈冶拽了张纸巾给她。
      “小神兽,最近复习得怎么样?”
      “就那样儿,快考试了,老师不敢把我们逼太紧的。”
      天将降大任于齐灵也,必先榨其汗水,齐灵用纸巾擦了又擦,作用不大。
      陈冶又给她抽了张纸巾:“到时候你搬到隔壁,我还在这条街,给你送吃的。”
      附中就在三中隔壁,是市重点高中。齐灵从叫老师开始就没离开过这条街,本打算以后去私立高中的,虽然差附中一点,但新鲜。后来齐灵改了计划,因为不管陈冶在这里留多久,总是会比她初中毕业久一点。
      “嗯,就是附中的墙不太好翻。”
      陈冶收钱,把零食递给客人,然后笑道:“这我就帮不了你了,哥没能耐上附中。对了,你的画还画么?”
      “低于市场标准,也就自己画着玩,不过最近没时间。”
      “业余发展嘛,有空了继续画。你画的,我爱看。”
      齐灵也爱画,于是她收起饭盒,默默在计划里加了一条:画画。
      “下了晚自习等我收摊,我送你回去。”陈冶接过空饭盒:“最近不安全,上周你们学校不是有人失踪了嘛,我听说一幼也丢了两个。”
      前段时间文化广场、商业街忽然多了很多乞讨的孩子,后来有一些孩子无故失踪,家长们神经都崩了起来。立案不破,人心惶惶,勤卷路每天有警车执勤,齐灵姑姑家最小的妹妹也被栓在大人身边,保护起来。
      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大事,可惜时政不考。
      “老大,这两不是一个性质。我们学校那男生不管是不是被骗,但人家是离家出走,自愿的,听说要跟人组队去打电竞。一幼那两个传说是被拐。”陈冶送她回家要提前收摊,先把小车摊留在这里托人看着,送她回去再来取,她不想让他来回跑。
      齐灵反抗过,但这事显然不受她控制。

      十三
      倒计时被撕到一,学校考前放假一天。
      陈冶那天没出摊,他到了齐灵家小区门口给她电话,他们俩在小区的长椅上聊天,齐灵喝完陈冶送来的牛奶,把空瓶子还给她。
      “回去吧,考完联系。”他没说好好考,没说早点睡,什么都没说。齐灵也不需要,她要的只是那句“考完联系”。
      在城市闷热的空气里,齐灵考完最后一场。她走出考场,看到一个个跟她一样大的孩子和翘首等待的父母汇合完毕,几人哭几人笑,但与她无关——只是一场考试,她没多大感觉。
      齐灵父母没有来,她哥远在南方,所以她随意找了个小石桌坐下来,等人群散了再走。她太独立,也不需要谁来陪考。
      校门不再拥堵,齐灵带着散步的闲心走出来,看到了陈冶。
      因为人少,高高大大的陈冶杵在原地不动,格外显眼。他看到齐灵后向她招手,手里拿着一罐可乐,快要不冰了。
      陈冶把可乐给她:“走,送你回家。晚上带你去河岸迎接假期。”
      他们放假陈冶也放假,齐灵跟着他到处跑,泡酒吧见朋友,要么就在安静的地方聊天,总也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陈冶会带上她去陈奶奶的小卖部帮忙。
      齐灵毫无意外地考了个好成绩,学校每人发一张成绩单,她妈把她那张全市第八的成绩单保存了起来。
      齐灵成绩出来的时候,陈冶已经收拾好他的小车摊,去少年宫做兴趣班孩子们的生意了。那天她跑了大半个市去少年宫找陈冶,吃了他摊里超大份的搅搅糖,最廉价那种。
      齐灵坐在她专属的凳子上,对陈冶说:“陈冶我给你画部漫画吧。”
      陈冶笑:“那要把我画帅一点!”
      少年宫离家太远,齐灵没有再去找陈冶。整个暑假,她都在专心创作以陈冶为主角的漫画。

      十四
      漫画讲了一个身世凄惨的男孩热爱烹饪,他四处流浪,边打工边吃尽各地美食,交到三五好友,最后自创菜系,成为一代名厨的故事。最老套的那种情节。
      可等齐灵画好了整部漫画,却再也没有找到过陈冶。
      她打了很多电话,找了很多陈冶的朋友。最后,她去了陈奶奶的小卖部,店面已经转租,她打联系电话,接电话的是一家中介的接线小姐。
      很多人给了她很多说法。有人说陈冶帮着警察破了拐卖儿童案;有人说陈冶是人贩子,长得凶巴巴的,专拐卖儿童;有人说那个摆摊的小伙子保护孩子跟人贩子打起来,被捅死了;有人说他意外伤人去坐牢了,二进宫;还有人说他跟着一个大老板去南方做打手。
      没有一个齐灵想要的答案。
      齐灵发现她和陈冶的联系很多,但都浮于表面,集中在一条街和一个学校。她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可以找到他,不知道他老家在哪儿,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联系陈奶奶。
      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小车摊在没有出现过,后来那个小卖部也易主,改卖冷饮。
      齐灵断断续续找了陈冶三年,最后只能放弃——生活不能事事如愿,她不得不再一次屈服。
      勤卷路年年如往昔,一到放学时间就交通瘫痪,可是三中门口的那个摊位换了一个又一个人,再没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卖小零食。齐灵把所有和陈冶有关的东西收进一个大纸箱,放到了地下的储藏室里。
      饭盒,计划笔记,没有封面的漫画本,缺了两颗的巧克力,河岸的情人节赠礼,一堆早已经不能吃的手工零食。盒子封条,它们永不再见天日。
      齐灵去了另一个城市念大学,开始交新的男友,规划新的人生。最后她留在了那个城市,像每一个普通白领那样讨生活,嫁了一个外科医生。
      结婚前齐灵回了一趟三中,培植园被改建,那个缺口被堵了起来,她在陈冶出摊的角落里站了很久。
      齐灵走了和所有人一样的正途,五险一金,材米油盐,嫁一个条件相当的人,过最简单的小老百姓日子。只是她总是会想起那段被人间烟火冲刷得痕迹斑驳的时光,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样。
      在那段时光里,有一个灯光微弱的小吃摊,有数不清的美食,有一个大雪里爱穿黑色羽绒服的高大男人,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对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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