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人的道路既然遮隐，上帝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约伯记 3：20-23）

　　很奇怪的是，那些不爱你的，对你只是因为奇怪的目的而感兴趣的人，有时候反而对你更关注，了解得更深。可能是因为感情蒙蔽了双眼，家人一直认为我同他们一样虔诚。我自己也从没有细想过，因为从小耳濡目染都是与宗教有关的各种仪式，各种演讲，长大以后，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顺其自然，感觉这份职业最适合我，才决定读神学院，做个教士。但是我心里对圣父，对神职人员确实没有太大的敬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许多教会里通|奸，奢靡，派别斗争的例子，但是从未见过圣父真的赐福给哪个可怜的好心人，人的作用一直比神的作用大，也许我内心里确实是对我一直以来的信仰存疑的，反而是最底层的教士们，或者那些愚昧的信徒，他们才是真正地虔诚地信仰着上帝。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我的一瞬间地迟疑，已经泄漏了我的想法，至少是不那么虔诚的。但是我更奇怪的是，我的一个情敌，居然坐在我的爱人的家里，拒绝接受我的挑战——不管这是否会给他带来怯懦的名声——跟我谈论起了宗教。这真是匪夷所思又非常可笑的一个场面。是的，现在想起来确实很可笑，但是当时我可能实在在气头上，又被他这一手搞糊涂了。
　　“很有关系。”克莱恩子爵摸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你看，我总归需要个继承人，你这种简直天生就没有什么信仰的孩子简直太适合了，而卡门又证实了你学习能力很强。不是那种学习绘画或者拉丁文这类的学习能力，而是和人打交道的能力。”克莱恩子爵看向卡门，像是征求意见。
　　“他确实从一开始单纯得像张白纸，到现在终于能看穿一些人的本质了。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些的话。”卡门狐疑地看向克莱恩子爵：“但是你想的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天那，西泽尔，你想什么呢？”
　　“我想大概是你想的那样。”克莱恩子爵笑着点点头：“这件事也没那么不可接受不是吗？毕竟一位女继承人并不那么方便。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这件事以外，你是远远高于任何人的。”
　　卡门表情忽明忽暗，但是没有反驳。而我听着他们哑谜般的对话，越来越不耐烦：“听起来你们的话题和我有关，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给我这个荣幸，让我明白你们是什么意思？”上帝知道，我现在真宁愿当时没有问这个问题，这样也许就不会获得那个荒谬的结果。
　　“是这样的，亲爱的马克西姆，”克莱恩子爵露出友好的笑容：“事实上，我很看好你做我的继承人。”
　　这剧情转折的我已经有点头晕眼花了，感觉自己在参演一部荒诞喜剧，现在，主角的情敌已经带着慈祥的笑容说：“我要你继承我的巨大遗产，因为你和我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之类的。”
　　“那么卡门？”我试探着问。
　　“还是无法想到其他的事是吗？”克莱恩子爵无奈地说，卡门则窃笑着看着他。
　　“卡门将是你亲爱的妹妹，第二顺位继承人，如果你非要给你们扯上一种关系的话，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想要个继承人你不会自己去生一个？要么去收养，去过继，总会有人愿意继承你的财产的，至于我，如果你不肯和平地放弃卡门，那么我的挑战依然有效，而且我也非常地希望我们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至少有一句你说对了，我们确实不该再浪费时间了。”克莱恩子爵说着走了过来。我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有个尖利的东西刺进了我的脖子。我昏了过去。

　　1446年夏，家里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怎么回到了家，我一直在发烧，村里的医生说可能是脑炎，可能是情绪受到了刺激引起的，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我能分辨这些话，还有母亲的啜泣声，父亲的叹息声，还有妹妹小鸟啁啾般的安慰声：“我会好好照顾马克西姆的，爸爸妈妈你们休息吧。我还年轻，并不觉得累。”
　　在半睡半醒中，我分辨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能偶尔浮现一个念头：卡门离开巴黎了吗？我是怎么了？克莱恩子爵对我做了什么？越到后来，我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感官也越来越敏锐，甚至超过了生病之前。我能听到医生那匹老马沉重的马蹄声，往往那之后许久，医生才会来叩门。我能听到门外大路上路人的交谈声，这对我来说有点折磨，因为这使我白天的时候完全没办法好好休息。
　　尽管一切都显示我逐渐恢复了过来，但我除了肉汤仍吃不下任何东西，无法彻底清醒过来，无法移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甚至出现了幻觉。有时我会觉得自己闻到了一块最上等的牛排的香气，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妹妹拿着一盆清水进来。而我虽然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也确实地能感到饥饿，一天比一天饿，喉咙干渴到像是着了火，胃饿得好像在抽搐。肉汤只能稍微缓解这些感觉，而我又没办法表达出这种感受。日子一天天地越来越折磨人。
　　最后那天，应该是个炎热的晚上，我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清香的甜味，就像果子露，还有汩汩的液体流动的声音。“啊，应该是妹妹又弄了点什么给我喝了。”我心里想着，张开了嘴，而且我发现自己的手可以移动了。我伸手抱住容器，贪婪地喝着，清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我的胃，滋润着我的身体，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我觉得我的力气恢复了。
　　当我睁开眼睛，世界上最残酷的一幕出现在我眼前：妹妹倒在我的床上，皮肤呈现一种特殊的灰白，一动不动。我用手指轻轻地碰触了她的脸颊，触手是略带余温的触感。她的喉咙处有一个大洞，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床单，而我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我不知所措，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愤怒，又有疑惑。究竟是什么人，要这么残忍地伤害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又能这样不露痕迹地从一个封闭的房间逃走，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的头脑从晕头转向，逐渐清醒了过来，口中还残留着甘甜的味道，我摸了摸还濡湿的嘴唇，鲜红的颜色染上了我的手指。我的心拒绝相信，即使是那之后这么久，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心中隐隐的怀疑变成了确信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自己仍是昏迷不醒，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那可爱的，善良的，全家对我最为亲热的妹妹，死在了我的手中，甚至没发出最后的声音。而我的身体，我的胃却叫嚣着满足，生病以来的十几天后，我是第一次摆脱了那种火烧火燎的饥渴感。
　　就在我为妹妹而痛心，同时为了自己不知道成为了怎样的怪物而恐惧的时候，我听到了楼梯上轻轻的脚步声，是母亲上来了。我慌忙把妹妹平稳地放在床上，随手抓了件外套，从窗子跳了出去，抓着窗边的藤蔓，慢慢爬了下去。我觉得自己现在身轻如燕，非常敏捷就能下到地面。当我不舍地再次回头望向我住了20年的这个家，我听到了母亲的惊叫。我逃走了。我不想妹妹的遭遇在母亲身上再重复一次。我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前行，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我只想去找个地方结束自己痛苦又罪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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