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卫聂）

　　其实他是故意的。

　　烈焰炙烤着曾经富饶美丽的仙境之国，兵魔神高举的臂膀似乎能摩天摘月，魁伟的青铜身躯落入立于地上的众人的眼中，带着骇人肃杀的震颤与云泥之别的气势。盖聂直到收剑时都没往前送力。卫庄看着他，看着他执剑时的眼神如渊虹折射出的寒光碎影一般，手指突然就不受控制地一颤。

　　泛着鲜红血光的不祥之剑应声落地。

　　“你完全依赖手中的剑……”盖聂握着渊虹的手指紧了紧，没有人知道他手心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却忘记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情，持剑的人才是力量真正的源泉。”
　　蚩尤之剑的力量令人心惊。他们交锋数次，盖聂能看出，这股力量已经顺着剑柄涌入卫庄的体内。上古的兵神之力何其充盈而强大，可亦不知凡人擅自使用的后果。他看到卫庄的瞳孔交杂着混沌的血红之光，他明白这是气息紊乱的征兆。卫庄在看他。
　　兵器带煞反噬其主的事迹并非罕闻。卫庄不会任由这蚩尤之剑反过来控制自己，可盖聂不知道是因为这上古之力太过霸道，还是有什么动摇了卫庄。

　　“还想扮演救世主么。”
　　几乎是衔着他的话尾说出来的。
　　卫庄往后，往那断台之下退去。
　　卫庄遇上替天明解围的他时的眼神复杂，卫庄在女神之像上傲然而立的轻蔑，卫庄手持蚩尤之剑与他对战时不时流露出的压抑——这些画面突然闪过脑海。
　　还有这无由的怒意……自己到底懂还是不懂？
　　高台之上明明只有不断吹拂的清风，可盖聂却感觉到了无由的紧张与慌乱。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躯向后退去，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断台。他下意识伸出手，一步抓不住，两步还是抓不住，所以他便一直往前，直至自己的脚尖也离开了断台的边缘。
　　“大叔——！”
　　耳畔呼啸的风中传来了天明的呼喊。
　　“小貅貅！小黎！少羽！大叔他掉下去了！我们快去救他！”天明回头，拉扯着少羽喊道。少羽回过来按住手足无措的天明，“天明，下面是水，盖聂先生会没事的！现在我们得先对付兵魔神！”
　　“可是……”
　　天明不甘心地往封印兵魔神的大殿下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镇地下的缝隙喷吐出大量的烟尘，远远看去，就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怪物在楼兰的地底下苏醒了。
　　貔貅展开翅膀，落于断台之上。天明和少羽从它背上爬下来，走到断台边，不可置信地看着脚底下的城镇。

　　“这是，楼兰的机关。”
　　小黎抚了一下貔貅，缓缓走到天明和少羽身边，解释道。
　　兵魔神还伫立在城镇的另一边，发出震天颤地的嘶吼。四散在废墟高处的人们一同望着脚下，看着一处处楼台连着地面高低错落开来，整体向上抬升，露出城镇底下纵横交错的水道和植被。
　　“从现在开始，外面的人无法进入楼兰，我们，也无法出去。”
　　少羽回头看了小黎一眼，微微皱起眉毛。少女径自抬手抚着她颈上的项链，眼睫低垂。天明注意力还在盖聂身上，没有注意到两人微妙的细节，只是一个劲儿地询问小黎：“小黎！这下面都变了！大叔会不会有危险！”
　　小黎抬头，看了被丢在断台边的蚩尤之剑一眼，微微提起嘴角，“没事的，我先，去阻止兵魔神。”

　　其实卫庄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事关性命他当然自有拿捏，他知道断台底下是水道。蚩尤之剑的力量还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他选择往后退，一是干脆借水流调息，二……
　　——你救得了天下人，你可救得了我？

　　预料之中的水声一下子冲涌进耳膜。蚩尤之剑虽然已经不在他手上了，但那股力量似乎还迟迟不肯离去。
　　卫庄依稀感觉面前有个影子，但被渐渐压制的蚩尤之力突然暴涨，他眼前一红，一时间无暇去注意其他的事物。

　　水声鼓动的频率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齿轮摩擦的响声不知道在何处作响，一环接一环地运作起来。
　　卫庄只记得自己凭本能避开了周身出现的障碍。他感觉有谁靠近，扰动了那河水的冰冷，就像是记忆里与谁的指尖翩然擦过那样，丝丝入扣却又无迹可寻。

　　水波激荡。

　　最后的清明随着自己的手被握住而熄灭。
　　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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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哥？！”
　　卫庄感觉到自己的背部被撞了一下，转过身就看到正在抹去脸上水渍的盖聂。
　　两人周围茂密的树叶都还是湿淋淋的。卫庄身上的衣服都贴在他皮肤上，盖聂也没好到哪里去，看样子也淋了好一会儿雨。
　　“你胡闹！你伤还没好！”卫庄不假思索地捉住盖聂的手，触及时果然感到冰凉一片。哪想到盖聂只是抬起头来冲他笑，说：”小庄，你的口气好像师傅。”
　　卫庄气不打一处来，捏着盖聂的手改成握，拉着他从这逼仄的坡底浅坑里爬了出去。
　　五日前他们俩才刚通过鬼谷子安排的一场试炼，他左手暂时不能使剑，而盖聂内力受损。卫庄觉得盖聂的情况更需要呆着不动，所以仗着自己两腿安好轻功无恙，又跑出来上山下谷打鸟捕鱼为祸人间。
　　这就表明卫庄的态度一开始就不对。
　　当然卫庄是不会承认的。他只会承认他只身入山，确实没有多考虑一下天象之变。

　　五月正是云梦山多雨的时候。
　　山雨又格外莫测，时而细细绵绵，时而势如泼墨。
　　盖聂一早起来就发现卫庄不在屋里。鬼谷子昨日便出谷了。没到中午，盖聂抬头看到西边黑云压境，犹疑了片刻，还是决心进山来找卫庄。
　　盖聂料想卫庄是去了西山。云梦山下的村民总说西山那儿有个仙人潭，喝了里头的水能治病。他和卫庄之前去过找过，但没找到。
　　雨季的山林并不会像平日里那样温柔安静，哪怕就是他们两个习武之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卫庄这种时候一个人在大山里头，不管怎样都太过危险。
　　卫庄知道盖聂的想法，所以他也不好再多发难。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卫庄想起盖聂刚才还跟他开玩笑，就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完了”。
　　“自己伤没好就不要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没事，”盖聂跟在他后头，”我外伤没有你严重。”
　　卫庄心想，你还跟我犟了是吧，”没我严重，从鬼谷到这儿也不过半个时辰吧，看你这样子是从刚才那阵雨就在外头了——还说没事？”
　　盖聂一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卫庄看他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只当盖聂是说不过自己。
　　一个兀自生闷气，一个兀自不争辩。
　　等到卫庄猛地意识到脚下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本来盖聂是不会一起跌下这个地洞的，他本来就只站在边缘地带，而卫庄发现脚下一虚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回身推盖聂。
　　可那地洞入口横了一截树根，卫庄背着身掉下去时左手刚好就砸在上头。千钧一发之际盖聂只看见卫庄双眉一皱，露出吃痛的表情，他没多想，伸手去捞卫庄，终于也是脚下一空，跟着掉了下去。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人所过之处只留一片残枝断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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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凶煞之器重临世间之时，便要以血为祭。
　　多么凶悍的剑啊……
　　卫庄抬手，生生以血肉之躯与这上古神兵对峙。
　　他倒是要看看，这借女神之力、由陨星打造的蚩尤之剑，到底是有多么不同凡响。被打落的蚩尤之剑重新落入他的手中，他手腕一动，不顾公输仇震惊的眼神，好似打量一件一般玩物一样，审视着这上古兵器。
　　杀意，悲愤，怨恨，疯狂……
　　伴随着力量，沉淀在剑锋之上的执念一同涌入他体内。
　　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无法填满的妄念之壑、仓皇挣扎的芸芸众生……仅仅是这样吗？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肃杀的剑气扭曲成一张狰狞的嘴脸，向他露出利齿，殷切而低沉地询问。

　　卫庄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灼眼的天光。
　　他所处之地地势较低，周遭巨树老藤交错蔓延，直至头顶的坑口，令人眼睛发花的亮光从坑口照射下来。
　　卫庄爬起来的时候听到坑口之外传来一声巨响，就像一头野兽被击倒时的嘶吼一般，他下意识联想到了他刚才的梦——那刚被解放的蚩尤之剑袭向他时的铮铮啸鸣。
　　兵魔神终于还是被那几个小孩子制服了吗？卫庄考量着，不过转念一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这次与秦国合作，他感兴趣的只是那把蚩尤之剑罢了。
　　卫庄抬起左手，一道颜色已经减淡的伤痕横在手掌之间——这是那时候压制蚩尤之剑造成的。他运功检查了一番，那狂躁的力量已经褪去，沉睡在他身体某处。
　　卫庄看着自己左手那道伤痕，突然有些晃神，转瞬他又将那丝念头压了下去，放下手，环视四周。
　　这一放，他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浅滩边上还躺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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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傻啊……我摔下来又不会死。”
　　“可是如果刚才不拉你一下，你可能是左手先落地，”盖聂拍了拍身上的树叶，拉起卫庄的手，指着他手上那些被树枝划出的伤口问，“你不是还觉得左手受伤不方便吗？”
　　不得不说有时候盖聂堵起人的话来也是厉害得很。卫庄哽住了，思绪一晃，注意力便放在盖聂拉着他的那只手上。
　　卫庄突然就想起刚才下坠的时候，盖聂为了护住他的左手，伸手拉他的场面。
　　这场面回忆起来不由让卫庄感到心烦。于是他猛地抽开手，背过身，朝外头走去，把盖聂留在后面。
　　盖聂在他身后眨了一下眼睛，似是有点困惑。

　　残雨沿着叶片的脉络慢慢汇聚，最后顺着叶尖落入地上的水洼中。
　　卫庄走了一会儿，发现盖聂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到盖聂站在路中间，用手指按着额角，似乎是在慢慢地揉捻。
　　“怎么了？”
　　盖聂摇摇头，走上前，回答的时候刚好睁开了眼睛。
　　“没事，有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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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卫庄走到盖聂身边时，才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所以他刚伸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渊虹并不在盖聂身边。似乎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盖聂眼睑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卫庄退开了几步，看着盖聂一边伸手揉额角，一边从浅滩上坐起来。
　　卫庄依稀记得之前在水底的事，他已经推测出来之前的异动是因为藏匿在这楼兰古城下的某种大型机关被启动了，是盖聂带他出了水底。
　　卫庄问：”怎么了？”
　　盖聂摇摇头，说：”没事，有点头晕。”

　　这时候卫庄还想不到那么多。他环视四周，看得出这是原城址的地底下。卫庄料想他推测出的事，盖聂应当也推测出来了，于是他说：”我们先上去吧。”
　　哪晓得盖聂望了一眼坑口的天光，喃喃道：”看样子不会再下雨了。”
　　卫庄一愣，一个诡异的念头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
　　盖聂没注意到卫庄的僵硬，施施然走到卫庄的面前，拉起卫庄的左手，熟稔而自然。
　　“欸，这道剑伤是怎么……”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自己手腕反被卫庄钳住了，疼痛让盖聂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抬头，看到卫庄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庄，你怎么了？”盖聂轻声问。
　　“你……”卫庄罕见地哑然了。盖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到卫庄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上。
　　“趁现在雨停了，我们赶快回去吧。”盖聂轻轻用力，将手腕从卫庄手里抽出，说完他又抬头环视四周，径自呢喃道，“这土被翻动的痕迹很新……是山洪吗？”
　　“师哥，”处于震惊之中的卫庄都没注意到自己无意中换了称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盖聂回过头，不解地看向他。卫庄念头一转，伸手探向盖聂的后脑勺。
　　“呲——”，盖聂本能地躲了一下，发出极小的抽气声。
　　卫庄抽回手，看着自己翻过来的手掌，上面一片刺目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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