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为好（卫聂）

　　卫庄知道自己最近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的表现就是逮谁咬谁，虽然他心情好的时候也喜欢到处使坏。
　　就他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想到也会有今天。
　　“小庄。”
　　卫庄看着迎面而来的笑脸，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脸上装作波澜不惊，径直跟盖聂擦身而过。
　　排除盖聂，那他朝夕相对的就只剩他师傅了，于是他那无处宣泄的苦闷憋屈就全转化成了跟自己师傅抬杠的动力，他白天戗，晚上戗，戗得鬼谷子那几天见到他胡须都是翘哼哼的。那天晚上鬼谷子把他单独叫到屋里，结果师徒两人三言两语又开始火气冲天，到最后鬼谷子终于打发他去闭门思过了。
　　卫庄闭得倒也干脆，但他丝毫没思考自己这种四处撒火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说白了，他就是只容得自己祸害别人，容不得别人祸害自己，被掣肘如此已属人生罕见奇耻大辱，怎么可能再让他有反省之心。

　　窗台传来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卫庄微微偏头——然，那祸害自己来了。
　　卫庄刚在回来的路上倒也想过盖聂，盖聂今天练剑晚归，自然是才知道他和师傅的事，他就这么被关了紧闭，不知道师哥怎么想？不过鬼谷子老奸巨猾，应该也扯好了理由。
　　卫庄本来打定主意这几天要坚守阵地，但是，盖聂手上拎着热腾腾的晚饭——人何必跟实物过不去。
　　卫庄吃了。
　　卫庄吃第一口，皱了一下眉。
　　卫庄看了看自己的师哥，后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寒风冻的，脸颊上红扑扑的，正睁着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
　　卫庄不想多看了，他迅速解决掉晚饭，把盖聂打发走了。

　　冬去春来，云梦山附近也渐渐多了居民活动的痕迹。
　　农田多了些劳作的身影，姑娘小伙也开始唱起歌来。
　　卫庄这段时间下山下得频繁，有时候竟也会遇到有小姑娘红着脸过来送礼物。本来卫庄觉得也没什么大碍，可后来送东西的人越来越多，竟好似预先掌握了他的行动路线，提前做好准备堵他一般。
　　一开始卫庄没放在心上，只是多选择了几条路走，可这云梦山姑娘好生厉害，有一天竟在半路生生逮着了他，手拉手拦在路中间不让他走。
　　“她们都说你长得可好看了，你就多留一会儿让我们看看吧！”
　　卫庄长这么大没遇到过这种事，他本来可以一个轻功飞走，可他总觉得这样好似某种意义上输了。于是他倒也大方，就站着让那群小女孩儿看了够，末了还被硬塞了一大堆礼物。

　　其实卫庄虽然恶劣了点，但还没恶劣到喜欢看自己师哥每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对待自己的地步。
　　这事儿……不是什么事儿。卫庄甚至觉得鬼谷子都看出两三分来了。但是卫庄就是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过了七天，盖聂似乎终于对此有点想法了，卫庄本是不怕什么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攻心之术，不过他师哥到底是他师哥——卫庄练剑的时候，盖聂在旁边呆着，卫庄吃饭的时候，盖聂在旁边呆着，卫庄看书的时候，盖聂还在旁边呆着。总之只要卫庄没下山，盖聂就在他旁边出现。那他总是不能老下山啊——何况山下还有那群执着的小姑娘。有时候他练功一时累着了，盖聂就在旁边递水。卫庄看着那清亮亮的水，再看到杯子后头盖聂那张白净净的脸，最终也只能愤恨地接过来喝下了肚。
　　卫庄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这跟他最开始决定的策略背道而驰越差越远。
　　于是卫庄决定主动出击，终于有一天盖聂问他：“小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卫庄放下剑，定定地看着灯下的盖聂，盖聂那会儿正好在补衣服，也是随口问了一句，卫庄看过来的时候盖聂正在把线咬断。
　　卫庄本来想得挺好的，什么家国天下同门情谊三年之约乱扯一通，先从气势上打压对方再说，可盖聂那么一咬，“咔擦”一声，跟惊雷似的在他脑子里炸开。
　　“嗯？”盖聂微微挑眉看了过来。
　　卫庄视线落到几案上——那上面堆着那些小姑娘送他的礼物——他好死不死就看到了一块花糕，“我……喜欢吃这种花糕。”
　　盖聂顺着卫庄的视线往几案上瞄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认认真真地听他说。
　　“就比如，我一贯喜欢吃甜的，这种花糕却是咸的。我也不是不能吃咸的，但是就算吃了，我也只能吃一段时间，但是我现在就想吃这一种，不想吃别的。”
　　什么叫自己瞎说的话跪着也要说完。
　　正当卫庄都快破罐破摔爆发之际，盖聂却突然收了衣服，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卫庄心里一跳，盖聂自顾自默默背过身去，往屋外走，路过他那张几案的时候，转头看了那些被随手扔在案上的礼物一眼，念了句：“小庄挺受女孩子们欢迎呢。”
　　这一套连招下来可不亚于刚才他咬断线的效果。
　　卫庄心里百转千回七上八下——这什么意思？难不成……师哥听懂他在讲什么了？难道对师哥反而需要用这种不正常的说话方式吗？他以前都白纠结了吗？！
　　结果卫庄各种猜测幻想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就破灭了。盖聂送来了两块白白净净的花糕，甜的，就是照着他昨天指的那个花糕做的。
　　罪魁祸首还浑然不知，“你说你想吃花糕，但是花糕本来是咸的，你又不能吃咸的——那我做成甜的不就行了。”
　　卫庄没办法只有吃。
　　然后盖聂继续劈下一道惊雷。
　　“师傅说你那天是因为非要吃甜的炖肉才跟他起了争执——其实你和师傅都不用这样的，我可以端两锅呀。”
　　什么？！
　　卫庄瞪大眼睛，盖聂不明所以地回望他。

　　他是说那天晚上为什么盖聂送来的肉是甜的！
　　鬼谷老头你编这种扯淡的理由也真是不怕盖聂不信啊！

　　卫庄不知道的是，早在几天前鬼谷子也经历了一场跟他相似的幻灭。
　　盖聂趁卫庄不在，向鬼谷子询问卫庄这几天行为反常的事，结果鬼谷子劝说不成，反遭自己大徒弟义正言辞表明与师弟共进退的决心。
　　鬼谷子一想就转过弯来，盖聂根本意在不此。实际上盖聂是在试探他们遮遮掩掩的事到底有多严重，结果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地把盖聂往真相上引了。
　　可叹啊——！
　　聂儿啊怎么也会这些虚虚实实的一套了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到底是谁把你带坏的！转念一想——不对好像就是他自己教的。
　　经此一遭的鬼谷子表示自己很心累，要下山去散散心。
　　“韩国最近的消息我已告于你，你这段时间行事要多加谨慎。”
　　鬼谷子捋了捋胡须，看着自己这二徒弟一反常态地低眉沉默，末了竟是提剑向自己行礼。鬼谷子心里一顿，挥袖离去前看了一眼自己两个徒弟，心想：那些少年心意、木瓜琼琚，随它去，倒也罢了。

　　云梦山下的小镇里来个一个富商。富商有两个女儿。
　　卫庄走上高阁的时候听到帐子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别一天到晚缠着那个卫庄，你看他金玉其外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听说没，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可是阿姊，我就是喜欢他的脸啊。”
　　卫庄在旁边听得发笑，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那女孩儿“哗”一下掀开帷幔，从她背后又探出一个脑袋。
　　“卫庄哥哥，你来啦！”
　　妹妹一脸欢喜，姐姐苦大仇深。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卫庄好整以暇优哉游哉地享受着小姑娘的热情招待，嘴上也不忘接一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女孩儿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只得转而朝自己妹妹说道：“你先去别处玩儿，别在这打扰我。”小姑娘从卫庄身边退开，撅了撅嘴，下楼的时候又笑起来，喊道：“那我去跟竹儿她们找梨花仙！”
　　女孩儿点点头，目送自己妹妹离去。
　　“我要你打探的事呢？”卫庄问。
　　“在做在做，我简直是欠你，路过这破地方都还要帮你做事。话说，我给你消息，你也找个机会断了我那傻妹妹的念想，我可不想到时候她又哭又闹的。”
　　卫庄笑了笑，转念一想，又问：“什么梨花仙？”
　　“哦，”女孩儿说着，眼睛竟开始放光，“云梦山这两天不少人看到梨花林子里有人影出没，只是上一眼还在，下一眼就不见了，据说那身影白衣胜雪，恍若神仙，所以不少人猜测是云梦山以前祭祀的上古花神出来了。”
　　卫庄一想，这方圆几百里就没他没去过的地方，那荒郊野岭哪能出神仙啊，“我看是妖精还可信点，你们眼花吧。”
　　女孩儿不乐意了，纠正道：“是仙！仙！你如果看见了就知道了。”
　　卫庄猛地一顿，抽剑回身劈了过去。
　　“师哥？”

　　在卫庄的记忆里，之后的事模糊而纷杂。
　　女孩儿吵吵嚷嚷地要看盖聂，他听着就烦。出其不意的刺客，盖聂拿出来的那块玄铁牌，都在记忆里显得异常混乱。
　　他只记得他握着那块铁牌的手渐渐变得异常灼热，而心里，却越发凉了下去。
　　想让他死么？
　　锁链交错，寒刃飞射。兵器相接迸射出灼眼的火花。卫庄错身避开突刺，将斧钺的利刃嵌入对方的脖子。
　　那他，就偏要活出来！

　　“小庄，小庄？”
　　谁在说话？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声音欲近不近辨识不清，温度似远不远触摸不及。黏在掌心的不知是汗还是血，所覆之处一片滑腻。他凭着本能抓住那一缕清明，又想起如果这是梦，那他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但……昨天……，而且……”
　　谁在说话……谁在那里？
　　“而且这段时间你不是都不想跟我说话么？”

　　落石入水，惊鸟振翅。
　　夕阳下回头的身影，划过他指尖的发丝，漆黑的眼睛，认真的眼神，无意识的笑容……一一涌入他的脑海。
　　“师哥。“
　　他喊了一声，然后意识陷入黑暗。

　　“这玄铁牌并不是韩宫刺客的信物，我开始想错了方向，现在看来，如果真是他们出手，你此遭只怕更加凶险。近日朝中为秦赵形势变化纷争不断，几大贵族在背后擅权争利，你该是被哪个小人盯上了，大概是觉得杀了你，能趁机邀功。”
　　“不过，我看，今上未必不知此事，这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次。”
　　女孩儿抬头看了看卫庄的背影，眼睫一垂。
　　“哼，这么看我是做了一回赌资，知道了，”卫庄摆了摆手，“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牵涉进来。”
　　帷幕的底端被风微微撩动。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着卫庄交叠双手，长跪于地。
　　“昔日遭逢变故，承蒙卫氏族长照拂，我与我妹妹才有幸苟活于今，不想公子遇害之时，无法回报，我不敢言他日得势必全心辅佐公子，只是有一言，想请公子听听……”女孩儿抬起头，眸光穿透初春温柔的日光，“韩王昏懦难当大任，群臣视短只顾营私，韩国……怕是救不回来了。”
　　“救不救得回来……”卫庄回头，额前的碎发扫过空气中的浮尘，“也等我试了再说。”

　　“卫庄哥哥，”小姑娘踏过门槛，与自己姐姐擦身而过时，微微踌躇了一下。
　　“姐姐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小姑娘凑到卫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卫庄提了提嘴角，“你姐姐是在想你吃了太多点心。”
　　“啊？我没有呀，我只吃了……”小姑娘举起手数了数，“十……呃，十一盘。卫庄哥哥，你要走了吗？”
　　卫庄点点头。小姑娘包子一般的脸立刻瘪了下去。
　　“啊，你留下吃晚饭吧，阁楼不小心塌了，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吃呀。”
　　卫庄摇摇头，看着女孩儿刚才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又要回山里啊，那山里到底有什么好的。”小姑娘嘟起嘴。
　　卫庄斟酌了一下，还是低下头，靠近她的侧脸。
　　小姑娘一愣，脸颊上飞出两团红晕，手也开始搅起袖子。
　　卫庄停在她耳畔，轻声道：“是没什么好的，但是……糟糠之妻不可忘啊。”

　　“那两个探子怎么处理？”
　　“放了吧，没多大用处。”
　　早春的阳光洒落到漫山的梨花上，山风一吹，温柔细腻，远看如流风回雪，纤纤碎玉。
　　卫庄和盖聂坐到山顶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盖聂翻出一块碎布，里面包着两块白如羊脂的点心，“你尝尝这个看。”
　　“梨花糕？”卫庄拿了一块，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确实好吃。
　　“嗯，”盖聂看着山下奔涌流动的江水，“小时候一个婆婆做给我吃的。”
　　卫庄看着盖聂，没说话，盖聂微微提起嘴角，“婆婆已经去世了，我都记不清她什么样子了，可唯独记得这个味道。”
　　卫庄将目光投向远处，只觉得人在高处坐着，胸中也融入一团浩然之气，“我以前觉得梨花不好看，花都看在枝杈处，显得臃肿，可这片梨花林确实开得很好。”
　　“可惜这地方太偏了，没什么人来看。”盖聂低声说，言语间似乎有些惋惜。
　　卫庄本来没在意，可一抬眼，看到盖聂的眼睛映着天地江山。风从他们背后吹来，那梨花的花瓣划过他的侧脸，轻轻带起发梢，配上他面容沉静，似笑非笑，温柔得就仿佛快融进他背后的花海之中。卫庄脑子里突然就蹦出那句——“是仙！仙！你如果看见了就知道了。”
　　“没什么人看也挺好。”
　　盖聂微微侧头，疑惑地“嗯”了一声。
　　卫庄收回视线时候有些许仓皇，只是盖聂不会察觉。

　　“他们在唱什么？”
　　清亮的嗓音在山崖之间回响着，延绵如同江水。
　　“在唱，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嗯，”盖聂低头思索起来，“为什么送了我木瓜，我会回送美玉呢？”
　　山风穿过花林时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卫庄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道：“还有。”
　　“还有？”
　　盖聂偏过头，微微睁大双眼，那一刻卫庄注视着他，突然莫名地释怀。
　　他唱了一句，盖聂果然是没听懂。卫庄心想这样也罢，反正盖聂也不是第一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伸手，指尖擦过盖聂的脸颊，带出似有若无的温度。
　　“我以前在韩宫，经常去一个开满牡丹的花园里练剑。师哥没见过那种精雕细琢出来的富贵之貌吧？若有机会，师哥可愿意看看？”
　　“好啊。”
　　忘了三年之约，忘了纵横宿命，忘了生死相争。忘了家国，忘了天下。忘了他们，根本不会再有机会如此悠然而奢侈地看江山万里、花开烂漫。他不知是他轻许，还是盖聂信诺。这时光美好得就像这阳曦铺就花海，温柔得快让人溺死其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师哥，我以后不会收那些女孩的东西了。”
　　“欸？我还想让你再去问问，我上次看到一块长得像葫芦的点心，那个要怎么弄？”

　　负了谁经天纬地下的温柔流连。
　　负了谁雄韬伟略中的缱绻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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