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赌流年

　　秋日歙县颇为多雨，这天却难得是个不错的晴天，青天上悬着白日。云只有几缕，看起来颇可怜的。
　　这一年湘赣连日大雨，长江泛滥成灾，秦晋闹了蝗灾，又久旱不雨，实在是多事之秋。
　　朝廷里的大人物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南赣总督杜大人，只想着收拾好细软，离开匪患与洪灾。长江的滔滔浪水涌进了鄱阳湖，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挤出来的湖水暴涨过偷工减料的堤坝，在城中尽情撒欢，横冲直撞。
　　歙县离湘赣一带有些距离，却也不远，刚好在饥民可以到达的地方。此地是歙侯封地，原本又小又偏，但胜在偏僻，一直以来并无灾祸，人民精打细算，又犹善经商，竟也商贸昌盛，日益繁阜。
　　但歙县收纳不了江西一带的饥民。
　　战乱与疫病是孪生兄弟，唯有高高的城墙挡住了瘦骨嶙峋的丧家之人，才能勉强安慰城墙内惶恐不安上下浮动的心。
　　那不大的城墙外，却是翻过山岭穿过匪阵，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的男女老少，用一双近乎哭诉般渴望迫切的眼睛传达着求生的冀愿。
　　在歙县城墙边，歙侯建了些收容灾民之处，开仓赈灾，但仓中和那朝中一样，多的是硕鼠，哪怕歙侯和义商捐了私银，也杯水车薪。
　　灾民只得在城墙外围幕天席地。
　　行商之人如愿入城，便也只得从重重灾民中挣脱出来，再经历歙县的严格检查。
　　而歙县外，此刻正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身量颀长，容貌清俊，头带方巾，身着月白道袍，踽踽独行。
　　背上却背了一把剑，剑鞘裹在旧布里，只可窥得轮廓。
　　他正迈着平稳的步子，将那修罗地狱般的惨状收入眼底。
　　钟石便这样一个人从京城一路走过来，一步步从满目荣华走向哀鸿遍野。
　　仿佛上天闭了眼，失了公允。都城里的将相公侯在焦头烂额的同时，继续金山银山炊金爨玉，而这里，莽莽天地成了黎庶户牗。
　　钟石手上拿着糗粮，一口一口吃着，褡裢里只装着随身的衣物与几本诗集。他看着冻饿的灾民颤抖着青紫干裂的嘴唇，骨瘦如柴的妇女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用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眸盯着自己，忽然感觉到一股悲凉。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没有闹灾不死人的，歙县收容不了灾民，死人就在城外离城墙远些的野地里挖个大坑就地掩埋。
　　嗡声作响的大蝇子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猖獗快活，活人过得还不如畜牲。
　　灾民围上了难得一见的客行之人，钟石无半丝嫌恨，忙将褡裢里的一些糗粮分给周围的灾民，那些人手上紧紧攥着那点吃食 ，仿佛走兽捍卫自己的领地。
　　他们在狂喜之后，眼中又透着戒备。身边没得到的人便蜂拥上来，渴求地把手伸出很长，口中喃喃，眼神灼灼，直要盯出个洞出来。
　　钟石已是尽己所能，解释也无用，因着技高人胆大，他袖起手来，只转瞬之间，便窜出好几步。流民追他不着，也只得哭叫。
　　他这招名曰白鹤行，是匡山剑门的基本招数。楚人多诗情，这招要是使得好了，若垂天之云一般，颇为好看。可钟石在饥民之中又哪来那野鹤闲云之风度，只在那狼狈之中，又有股子天涯沦落的悲戚罢了。
　　钟石几步到了城门。守门的士兵近几日来被灾情弄得焦头烂额，虽是例行公事，却很没好气。先搜了他的褡裢，又将他所来缘由问了个遍。钟石好脾性，只句句告知了在京中就已编好的说辞后，便从襟前掏出通牒。
　　那士兵只看了一眼，就心知来者不凡，便探寻地看了钟石一眼，钟石只笑笑。
　　那士兵便恭敬道：“现下湘赣灾情严重，城中人心不安，防卫严备，多有冒犯。您长途跋涉，恐也舟车劳顿，不知可需落脚之处？”
　　钟石只以行路为由婉拒了，便一人进了城。
　　他走在昔日最为繁华热闹的中街大道上，身旁青瓦白墙，环堵萧然，歙县已大大不如往昔。全城戒严，小商小贩不能出城，只得让店面在这里苟延残喘。因为无法进货，商贩只能将存货出售。唯有目光深远些的，提早屯了粮，倒是得了小小的一笔孔方兄。
　　中街上哪里还有吆喝声呢？游街的行人少了，已经少有慢慢游逛、欢心愉快的行人，多是出来买些家用，才驻步停留，挑拣察看。
　　沿着中街往前走，正中间最贵的地段上有个酒楼。对于歙县人，这便是琼楼玉宇，玉墀金阶都比不上。这儿的酒最醇，鳜鱼最香。这儿是歙县最大的一座，虽定然不比京都，却倒也颇上的了台面，那雕花的冬瓜梁，刻着花鸟的丝瓜柱，黑白分明，明明朗朗的好看。门前挂着个大匾，书曰摘星楼。
　　摘星楼摘不得星，只三层，一层给散客，二三层是厢房，想曾经，里面也是灯火辉煌的，那时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有多年的赊账酒徒神魂颠倒，有挥金如土的世家纨绔醉生梦死，还有带羃离的清纯闺秀凭靠远望。
　　摘星楼是老店了，货源倒也不鲜有，官吏之间的那点关节打理得也通透了，此刻是唯一还能有点进货的酒楼。
　　一家欢喜了，余下的就只剩下春水了。歙县大大小小几家酒楼，摘星楼成一枝独秀了。
　　可即便是独秀，也只有几桌客人。钟石挑了一个位子安坐下来，要了一壶茶并一些小菜。
　　他衣角线开了不少，像是个穷酸书生，小二哥有点不待见他，但见他背了一把剑，又觉得给钱就是衣食父母，于是腆着脸招待。
　　钟石原有要务在身，缘何坐在这酒楼之中，他自己也有些好笑。身边只有酒徒，公子闺秀能走的早走了，他慢吞吞地喝着茶，又夹了一小口菜，咸得舌头发麻。真是停杯投箸不能食。
　　钟石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信笺来，那信桃花色，馨香淡淡，上面的字却大摇大摆，习得是狂草，看起来有些违和。
　　落款更是个更加龙飞凤舞的名字，他练字多年竟也识不得。
　　可他却看得懂信上的那一只用他的词谱的新曲，虽是调式稍变，却恰恰熨帖他的心意，淡泊恬然，漫看云卷云舒。钟石想，到是知己了。
　　信中说，今日来此酒楼相会，可即便知己难求，如此非常之时，也需细细考虑。
　　想了半晌，便觉得不对，自己漂泊不定，信能送到他手中，并直指歙县，送信之人势必知晓自己去向，兴许还知晓自己的目的。
　　而他又仔细看看那信，忽的一惊。
　　这约退却不得了。他把信放回身上，身边一桌正喝得尽兴，大着舌头说着浑话。
　　钟石习武多年，六识敏慧，耳力颇佳，这时候，这话也飘飘荡荡进自己的耳朵里。钟石本不关心俗世，可这一次竟细细听了起来。
　　“几位兄，可听得了？这老歙侯一薨，新歙侯下半月便要承爵。”
　　歙侯是本朝不多的外姓侯，承爵的事本应上奏。钟石觉得应该是自己前脚刚离开京城，后脚消息就传来了。所以不曾听得这消息，却不知竟是殁了。
　　“嗐，谁不知晓这祸事……”钟石这话听得古怪，便继续听。
　　“老歙侯一生心地仁厚，广济善缘，谁成想，竟忽染恶疾，旬日而终。”
　　“这便也罢，可老歙侯刚薨，世子也暴毙身亡，爵位便落在嫡次子身上。”
　　“天底下哪有这般巧事。”
　　“这新歙侯心也真是急，他便不怕族人口舌？“
　　“嗐，老歙侯没兄弟，一共就三子……”
　　“那这第三子？”
　　“那浪荡子，游走江湖，不务正业，一年来也会不来个几次……”
　　钟石听到这儿，知这皇亲贵胄多得是腌臜事儿，又与己所谋无关，便收敛身心，静静喝茶。
　　却见那与饮酒客颇为相熟的小二哥把汗巾子一丢，大声道：“几位爷，说起话来可当心些，不提那新晋的贵人，就是那聂昶聂三爷，要是知道你们叫他浪荡子，也饶你们不得！当心隔墙有耳！”
　　这不说倒好，这一说，小二哥声如洪钟，周围的客人们纷纷把目光投来，这几桌人便没了声。
　　钟石却没看过去，他脑子里只一个名字聂昶聂昶颠回来倒过去，觉得耳熟得厉害，可死活也想不起来，想到聂昶这人是谁毕竟与自己无关，也就作罢。
　　看着花棱窗外，天色渐渐昏沉，写信那人竟仍未来相见，钟石轻轻捏着青瓷的茶盏，无意识地转动着，再抬起头来，天际染上了沈红。
　　只听得，衣料窸窸窣窣作响，是那几桌人走了，这一下，酒楼也有些空荡荡的，住店的如今少了，不住店的也阔着八字离了店。这酒楼历来生意红火，夜里并不打烊，可如今如此萧条，店中的小二哥心中不免打鼓，见他不走，只一双眼睛滴滴溜溜看个他不停，盼着他赶紧离开。
　　钟石神识敏感，这小二哥的眼神又直愣愣在他周身上下游走，他也觉得不自在，只得放下杯盏，施施然站起身来。
　　小二哥终于长长舒出口气来，哼着断断续续几个旋律，眼见着钟石跨过门槛，就听得呼得一阵风声，丝罩里的灯苗噗得闭了眼，他手里的汗巾子啪得落了地。
　　眼前黑漆漆一片，连个烟都看不见。
　　就听见叮叮当当金属相击，阵阵长风呼啸，好似妖魔作怪，又似风雷齐作！
　　小二哥口中念念有词诸佛名号，哆哆嗦嗦钻进桌子底下。又听见一声闷响，头顶的桌面愣是露出个细细的缝来。
　　他紧紧合拢了眼皮，就等那最后一下，壮着胆，昂着脖子叫了一声：“要来就来个痛快！”
　　他好像听见谁嗤笑了一声，啪嗒桌上落了个什么块状重物，等彻底连个蝇子拍翅的声响都消匿干净了，他才颤颤巍巍捡起汗巾子，从桌底钻出来，掀开灯罩，点了盏最近的油灯。
　　油灯火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照在桌子上一个金锭，柔光和暖。
　　他乐着垫垫重量，倒掀开又仔细端详一番。不由得倒吸口凉气。
　　在金锭的背面，刻着个端正好看的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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