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然

　　天初亮的时候，苏州城的城门也开了。
　　自苏州城几十里地，进城一片街景市集，人却稀少，洛阳早些时候的晨市该比此时要热闹些。
　　远方一片天空灿然，浸染了半边天日，晨光顺着男子的鼻一路向下，消逝在衣领之间。
　　可惜任晔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跑了半夜的路，此时任谁都不会有这样好的心情。倒是旁边同样颠簸的严忘生，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
　　可是严忘生不论面上再是笑如春风拂面，内心也大概冷到掉渣。
　　本来应该这样的，可看到街边卖姜糖的小贩，他竟还有心情花两文钱买上一个，还不忘了夸这糖做的真漂亮。
　　任晔一时无奈道：“严大人真有闲情雅致。”
　　严忘生看着糖笑道：“我严忘生从不生没用的气。”然后就把竹签塞进了任晔的手里，显然是已经嫌弃了。
　　严忘生这人太怪，有时前一秒还火气横生，后一秒便可继续谈笑风生，正如他杀人时的云淡风轻，以及对事物的喜新厌旧，让人摸不懂看不透。
　　出乎意料的，任晔心中越发觉得他有趣，有话到了嘴边，却又沉默了。
　　二人牵了马，随意在茶楼解决了早饭。
　　任晔点了两盘凉菜，看着沸水倒入瓷杯中，沉在底部的茶叶浮上水面，渐渐舒展了叶片，呈现出玉般的翠绿色，香气随后便扩散开来，沁入心脾。
　　以往此时的初春时日，他总会跟何淼淼韩川二人坐在庭阁内赏雨，那时天还是微凉的，恐春雨浸了寒气入骨，便拥着火炉促膝长谈。何淼淼爱酒，韩川偶尔会带新茶过来，耳畔是雨声沥沥，鼻尖是茶香缭绕，又与好友闲情品茶，岂不美哉。
　　一想到此，任晔不禁感叹道：“确是好茶。”
　　严忘生浅浅吹着茶上的浮沫，眼底一片雾气茫茫，遮盖了其中精光璀璨。
　　雾气氤氲间，一时二人双双寂然。
　　严忘生在生死崖住的久，生死崖四季温暖，入夏更是热的扰人。严忘生总是让人专程从苏州运来碧螺春，一人坐在厅堂内静静的品，睡前床头依旧习惯放茶，茶香比别的熏香都要清淡好闻的多，如今他静静地闻了片刻，竟萌生几丝睡意。
　　可惜倦恋于舒适，本就不适合江湖之人。
　　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的。
　　严忘生细细描摹着茶杯底精致的纹路，抬眼见任晔不急不缓地倒茶喝茶，却并不着急赶路，他忍不住诧异道：“你若是再这样喝上几十杯，怕是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
　　任晔闻言笑道：“朝廷要抓的人，跑到哪都一样，反而出了城门后前无村后无店，倒不如在这里歇歇脚。”
　　话是这样说的，严忘生想到昨晚客栈的惨烈景象，不禁嘲讽道：
　　“难不成天下盟之主任晔真会对那冤死的几十人不管不问？”
　　几十条人命，已足以让任晔对凶手使出最快最烈的剑法。
　　可纵使任晔是第一的剑客，此时他却依旧无可奈何。
　　世间之大，杀人凶手查案追凶，本就是天大的笑话，再说萧纨玉自然做这事就一定是周密而滴水不漏，六扇门又怎会听任晔一口之言？
　　怕是任晔表情过于凝重，他也只得叹道：“也是我大意，知道防萧纨玉那畜生，却不知他也会防我给他下的药。”
　　严忘生又何不是头一次给人耍的团团转？
　　任晔也叹：“要找萧纨玉的破绽不容易，不过他既然目的是宝藏，就定会追随而来，那时再找机会也不迟，现在烦恼也不是办法。”
　　言罢又顺势为自己倒了一杯。
　　严忘生眼底精光一闪，哗一声开了折扇，放在胸前缓缓摇：
　　“那不知任盟主有什么打算？”
　　任晔却依旧是淡然着神色，仿佛谈天气般笑道：“若我说，苏州城北的醉梦楼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醉梦楼，醉如梦，梦如痴。
　　痴痴醉醉，醉醉痴痴，皆在梦里。
　　在一片舞榭歌台间，有女子衣纱飘逸仿若烟尘，步履台上轻巧如燕，身段妙曼一颦一笑都尽态极妍。
　　一舞终了，台下叫好声连连。那女子微微欠身，便快速退下台去，留得一片惋惜之声。
　　再一看，又有女人走上台来，纵使脂粉厚重也遮不住的人老珠黄。
　　她牵了方才上台的姑娘走到台中央，高声笑道：“今夜是翠姑娘的□□之日，各位客官若是喜欢，手还是快些为好。”
　　话音未落，台下瞬间一片骚动，有五大三粗的客人站起身高呼着将银票扔在台上，更是有人争相竞价，一浪高过一浪，火气横生，一时间吼声震天响。
　　在这样一片混乱之中，却突然传来茶碗碎裂之声。
　　啪啦。
　　确实是平常不过的声音。
　　此等声音本该是被吵闹淹没的，可是这一下却沉重的震耳，仿佛摔的不是茶杯而是千斤重的瓷缸，震慑的心头一颤，瞬间便得以寂静。
　　寻声看去，只见有男子负手而立，虽是白衣，却华丽非常。朱砂白面，端的是桃花流水杳然，虽是好若女子的面孔，却半点不沾女气，天然一股风流冷艳。
　　而此时此刻，他却是抬头抱歉一笑：“手滑扰了各位雅兴，还望不要见怪。”
　　他身旁一青衫男子，英俊洒脱，温润俊雅，眉间一股凛然正气，引人生畏，却是玉般沉稳。
　　这样夺目的两个人，本就不是青楼的风景。
　　任晔不顾众人眼光，拉了严忘生走出前厅，登时有些无奈，深知严忘生方才是用内力震碎了手中瓷碗，却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目光幽幽地看了严忘生一眼。
　　他道：“你可低调些。”
　　不想严忘生却笑道：“方才人太乱我看不见那姑娘，这样一下倒是看个真切。”
　　任晔无语道：“你大可跳上二楼看。”
　　严忘生自然是不想到二楼，此时转头看着一片春意融融，也忍不住打趣道：“堂堂天下盟主任晔，竟也会来这种地方，真是有趣至极。”他眼中光芒璀璨，眼梢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任晔也笑道：“严大人哪里话，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在下不过是常人，别人能来的地方我自是能来。”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早是打好了谱。青楼之地人多事杂，是混淆视听的好去处，若是有人追杀而来，更是容易抽身而出。
　　严忘生不语，目光直视着前方，似是发现什么有趣东西。
　　他道：“那翠姑娘腰上的东西真好看。”说的竟是那翠绿晶莹的腰牌。
　　任晔回道：“那是醉梦楼头牌的标志，难不成严大人也想戴一个？”
　　严忘生瞥他一眼，哼道：“这就罢了。我不过是想到一些要紧事而已。”
　　任晔眉梢一挑：“哦？”
　　任晔平时恬淡惯了，偏偏有些时候总带些邪气纵横，出现在那张俊逸的面上，却有种莫名的协调之感。
　　也大概是这种协调，严忘生很不想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只得无奈地凑身前去，低声问道：“你可听说过万相承天令牌？”
　　任晔一愣。
　　万相承天令，那是先皇送给苏州安王府的大礼，万相承天在上，先皇对三王宠爱有加，便命人专门打制了块牌，牌前镶了皇室传代的三颗命石，一旦令牌在手，莫说是前朝侍卫，就连当今圣上都不敢动他一丝一毫，当真是一路畅通无阻，无人干拦。
　　可如今这话问到严忘生嘴里，听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
　　任晔无奈：“你又想做什么？”
　　严忘生笑道：“既然已经到了苏州城，为何不去安王府逛一圈？”
　　严忘生想逛的地方，还能有好事？
　　任晔料道他这想法，神色一凛道：“偷万相承天令，这可是死罪一条。”
　　严忘生无所谓地笑：“杀死二十余条人命，这也是死罪一条。”
　　反正都是死罪一条，反而前者能活长一点，而活久一点，就有机会查个水落石出。
　　像严忘生这样的人，一定会选择前者。
　　可是任晔呢？
　　任晔难得沉默，他二人跑路也就罢了，但他代表的是整个武林天下盟，现下跟朝廷耗是容易，但难保六扇门会不会找天下盟的麻烦，而天下盟有谁？有他过命的兄弟姐妹。
　　何淼淼，韩川。
　　不知任晔携手严忘生大开杀戒的消息传到他们耳里，这二人会做何感想？
　　任晔面色阴郁道：“你可曾想过，这样一来，你我的罪算是定下了。”
　　严忘生大笑道：“莫说他们要找生死崖和天下盟的麻烦，只要东西在手里，他们又有何办法？”
　　这话却是正正好好说入了任晔的心里，他抬眼看着严忘生势在必得地笑容，眼角一点朱砂，映衬着花光映彩显得越发艳丽。
　　严忘生显然是猜他猜的准。
　　任晔认命地低头叹道：“既然如此，何时动身？”
　　严忘生笑道：“不急，且等夜间。”言罢又伸了个懒腰道：“我先去找地儿睡一觉，你就请便吧。”
　　然后就打着哈欠转身径自向三楼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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