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走廊尽头还有一个人，灯光有点暗，由叶差点没注意到，不过那人有点古怪……

　　由叶好奇慢慢走近那个人，他端坐在排椅上，由叶越发觉得那个人奇怪，身着白袍，看起来不像是医生，头戴一顶白色高帽。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由叶向他走来，站了起来，面对由叶，他很高，头上的那顶高帽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那人的脸异常的白，比那黑无常更甚，竟没有一丝血气，与身上白衣融为一体，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由叶，无言。

　　由叶也直直地仰望着他，说不出话，想起了黑无常，由叶立即意识到那人是谁。

　　一阵沉默。

　　那人也慢慢走进，由叶感觉像一股寒气正在逼近。比她身上那股还要强烈。

　　“刚才说话的人是你？”由叶终于开口问道。

　　那人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你……是无常？”

　　与苍白瘦削的面容不同，那人的声音意外的低沉：“回不去就想跑？”
　　他盯着眼前这个矮小的灵魂，叹道：“又一个离魂。”

　　“又什么……你是那个在我背后说话的人？！”由叶惊觉那是刚才那个声音。

　　“我可不是人。”那人似乎在强调他的身份。

　　“哦……你是鬼。是来勾我的魂。”

　　“暂时不是。”他指了指手里那本东西，“我这本勾魂簿里没有你。”

　　“暂时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黑……”

　　白无常从由叶的身旁飘过，白衣拂过她的肩膀，“放心，上面没有的东西我是不会乱勾的。”又回过头来说道：“不过，如果你四处乱逛，被什么东西捉去的话，也跟我没关系。”说完，便进了一间病房。

　　“捉去……等等！什么意思？”由叶追了上去。

　　进去之后发现他站在病床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再看一眼由叶，脸上仿佛写着：“工作中，请勿打扰”。

　　由叶也不敢说话了，默默地在一边看着。

　　病床上的是一位老太太，被病痛折磨多时，面容十分憔悴。白无常伸手，在她心脏的位置摸索着什么，突然某一瞬间，仪器的警告声响了，那老太太的身体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她走得很安详，白无常将从她身体拿到的东西夹入勾魂簿里。

　　没有理会从外面涌进来的医生护士在这里如何忙活，白无常对老太太道：“何香容，是你自己走呢，还是由我来把你勾出来。”

　　何老太缓缓起身，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遗体，张望外面，白无常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便对她说道：“你孙女没来。”

　　何老太有些失望，问道：“现在就走吗？”

　　“天亮之前走，先来画个押吧。”白无常从勾魂簿里抽出两张纸，“对这里吹口气。”何老太照做，其中一张随即化作一张令牌，吊在白无常手上。“欢迎来到阴间，拿好，这是准许你进入地府的凭证。”

　　白无常又把另一张熟练地放回勾魂簿，“放心，你孙女很快就来了。”由叶看到那一页还有他刚才从何老太身上拿的东西。

　　三个鬼在门外窗下等着，白无常倒是绅士，把椅子让给了两位女士，虽然她们坐不坐也没什么区别。何老太一直望着走廊尽头，等着她期望的那个人到来。

　　白无常翻看着手中的勾魂簿，很安静，只有他翻页的声音。由叶偷偷地瞄了几眼，除了面上大大的“勾魂簿”，那厚本本上的东西她知道是字但是一个都不认识，还有各种诡异的图案，夹杂着几张纸片，奇怪的是那些纸片任凭白无常翻动，没有掉出一张来，而且平滑如新。

　　“天亮之前，你还有时间问我问题。”白无常开口说道，神情稍稍放松下来，也不像刚才那般正经了。

　　由叶想了想，终于问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等等。”白无常掏出哭丧棒往何老太的脸上一拂，她便睡着了，轻轻靠在由叶肩上。

　　“你的魂锁被人偷了。”白无常接着说道。

　　“魂锁？”

　　“就是地府给投胎的灵魂与其□□加的一道锁，防止其灵魂在死前离体或被人勾走，也方便鬼吏勾取生魂取证而不损其性命。”

　　“那为什么有人偷我的？”

　　“为了续命。”

　　“续命……是拿我的命换给其他人吗？”由叶问道。

　　“可以这么理解。”无常回答。

　　“跟那什么魂锁有关系？”

　　“魂锁有两道，一道生符，一道死符。生符使灵魂附身，死符使魂魄不散。你的生符还在，死符不见了。”

　　“所以我的灵魂便从身体里飘走了？”

　　“对。而且，回不去了。”

　　“就是你刚才从她身上取出的东西？”由叶看了看她身旁的何老太。

　　白无常点头对由叶的理解能力表示认同，“不过也不是我拿下来的，魂锁到了阳寿也会自行解开，也没有用了，我拿那东西是要回去复命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还好，肉身还活着，多一条路，要么提前去地府报到，要么找回你的魂锁。选第一个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走。”

　　“第二个，那我去哪里找？”由叶不假思索回答道。

　　“你的魂锁现在可能已经在某个人身上了，你要找到她，然后拿回你自己的魂锁。”

　　“怎么找到那个人？”

　　“年龄性别相同魂锁即可匹配，你应该找和你一样年纪的女孩。”

　　“你们这设计有漏洞啊！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啊！”

　　“所以要跟我回地府吗？”

　　“你……就这么喜欢勾魂吗？”

　　“方便一点，我不想多走一趟。”

　　“……那如果我跟你走呢？”

　　“在枉死城等着直到盗用你魂锁的人被捉了，然后你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枉死城是什么样的？”

　　“不能出去，包吃包住。”

　　“不就和监狱一样。那我还是去找找看吧。”

　　“嗯，在阳间逍遥也可比在阴间好玩多了，对吧？”

　　“有什么问题吗？”

　　“这样做虽然自由，但是逍遥在阴阳两界……”白无常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你的魂魄吗？”

　　“就是你刚才说的被人捉去。”

　　“对，灵魂被捉去何种用途你自己想，反正没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

　　由叶想深深吸一口凉气，但是她现在是一副灵体，灵体是没有呼吸的。

　　“不过你还好。”白无常安慰由叶，“还算幸运，魂魄并没有顺带拿去。”

　　“幸运吗？你们的规矩真不是人定的，明明是你们设计有漏洞偏偏要让我来受罪。”

　　“本来就不是人定的。”白无常低沉正经的声音总能说出让由叶无语的话来。

　　又一阵沉默……

　　“现在你旁边那位叫醒吧。”无常又开口说道。

　　由叶对突如其来的话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做了，把她旁边的何老太摇醒。

　　很快就看到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赶来，伴随着利落的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白无常对何老太说：“你孙女来了。”

　　何老太一醒来果然看到了她孙女风尘仆仆迎面赶来，不过孙女是见不到她的，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医生对她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她的孙女一看就知道是十分干练的人，举止得体，落落大方，虽然至亲去世，也没有表现出过度悲痛，想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吧，但是脸上的悲伤还是藏不住的。

　　何老太看着她的孙女，“阿秋……。”她对他们说道：“……我儿女都背井离乡，只剩她跟我在一起，她一个人努力辛苦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没有她我也活不到这个岁数……”何老太一直在夸她阿秋的好。

　　终于说得由叶要睡着了，无常推了她，她差点飘到窗外面去了：“啊……不好意思。”回头一看，何老太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说她要多看她孙女几眼。其实她孙女一直陪在她身边，刚才终于被工作叫开了。”

　　“你这是乘虚而入。”

　　“阴险吧。”

　　“不，你还有点人情味。”

　　“……我原本，也是人啊。”说完他就飘楼上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带了一个人下来。

　　是一个婴儿，不到一岁的婴儿，正在白无常怀里睡得很安稳。由叶问起死因，无常回答道：“先天残疾被父母遗弃在路边，救不回来了。”由叶想起刚才何老太的阿秋，两相对比，真是唏嘘。

　　长夜漫漫，离天亮还有许久。周围又平静了很久，由叶想起了什么，对白无常说道：“对了，我刚才还没问完。”

　　“继续问吧。”

　　“那个黑无常你认识吗？”

　　“我认识很多个黑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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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想你说的是那个很怕光的黑无常吧。”

　　“原来他真的怕光啊！”由叶差点笑了出来。

　　“在地府呆久了难免避光，但他这样怕光还来做黑无常真是难为他了。”

　　“那他去哪了？就把我丢在这。”

　　“刚才地府发了全体召集令，应该回去了。”

　　“哦……那你呢？留守值班吗？”

　　白无常笑了笑没回答。

　　由叶知道自己刚才可能说错话了，转移话题问道：“阴间是什么样的？”

　　“这可难为我了。”

　　“很难吗？”

　　“这么大的世界，说几天几夜是说不完的。”

　　“看来你知道的很多嘛，难道是不能说吗？”

　　“也不是不能说，其实阴间与阳世也没什么太大异同。”

　　“没什么太大异同？你现个身来试试？不把别人给吓得。”

　　白无常笑问道：“那你以为是什么样的？”

　　“黄沙莽莽，不见天日，草木稀疏，到处阴森森的……还有各种魑魅魍魉牛鬼蛇神，把那些恶鬼折磨得鬼哭狼嚎……”由叶越说越起劲。

　　“你倒是看得蛮多鬼故书啊。”白无常打断。

　　由叶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觉得我算是那些魑魅魍魉吗？”

　　“呃……看起来不是。”由叶虽然第一眼觉得这位白无常觉得挺可怕，但是相处下来跟普通人差不多，特别厉害的普通人。

　　“阴间其实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普通的人，不，鬼在那里的生活跟生前没什么太大不同，他们可以工作，为冥府做事，也可以悠闲享用子孙亲人供奉的香火，也可重新组建家庭，人间到了时间就要去投胎，就像人到了就死一样。”

　　“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间？”

　　“人间该有的，我们也不差。”

　　“人间没有的，也有很多吧。”

　　“其实，阴间还是挺好玩的。”白无常意味深长地说道。

　　“别拖我进来，我觉得你们玩的是命。”由叶有些不寒而栗。

　　“生死在你们看来是大事，在地府却是平常。”

　　“难道那些经历生死的灵魂也觉得生死是平常吗。”

　　“他们不过是天地轮回中的过客。”

　　“那你呢？也是过客吗？”

　　“我？这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照你说来，我也是在轮回中平常的过客啰。”

　　“是。”白无常的回答很利落，“虽然你没说过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总归还是要到下面去的。”

　　“那为什么还跟我讲这么多？”

　　“大概……是因为我太久时间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吧。”

　　“你每天勾的不都是人？”

　　“我不能对我的工作对象说太多的话。”

　　除了白天那个黑无常，由叶也很久没有和一个人交流这么长时间了，不，这是一个鬼，不过她现在也和鬼差不多了。

　　无常看了墙上的挂钟，对由叶说道：“等一下会来一个人，你装作什么都看不到，连我你也要装作看不到，像个普通的活人坐在这里，或者躲在你自己的病房里。他道行还浅，看不穿你的。”

　　看到由叶不解的神情，白无常解释道：“是地府的人，我不保证他发现你会干些什么。”

　　“好吧，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就是个大活人。”由叶答应。

　　不一会儿那个人就到了，由叶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静静地看着，白无常不知怎地变幻出一条长舌，挂在嘴上。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挺壮实，偷偷摸摸的生怕有人看到他，看见白无常，说：“哟，新面孔啊。”

　　“带我去见那个人吧。”白无常的声音转为阴沉，就是由叶刚碰到他时的声音，由叶才发觉，不知不觉，白无常说话的语气变得柔和了。

　　“好嘞，大人您请。”接着无常带着刚才勾到的两个人和他消失在黑暗中。

　　又只剩下由叶一个了。凌晨的医院四周安静得可怕，“他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啊。”窗外只剩下零星的灯光，由叶看到玻璃上医院过道的影子，里面更是空无一人，她是没有影子的。

　　由叶一直在那里等，白无常迟迟没有回来，孤独感更甚。好不容易才找到能和她说话的人啊，而且说了这么久。她开始担心那个白无常不会回来了。

　　由叶想出去找找，但是又怕他口中说的那个人。

　　快要拂晓时，由叶终于看到了无常，他身旁也不见有人，由叶还是有点不放心，不敢望向他。

　　“放心，那个人已经走了。”

　　“他是谁？”

　　“活无常。”

　　原来那个人是活人，由叶瞟见白无常身后又多了两个鬼魂，被锁链似的东西捆得死死的，一直在挣扎，嘴巴也被封住了，看样子快要蹦出一些什么难听的脏话来。

　　“这两个人有点难搞，所以叫了个活无常来帮忙。”他掏出哭丧棒就是两下，边打边说：“你们太吵了。”二鬼总算消停了一点。

　　外面开始泛白，“天快亮了，我也要回去交差。”他带着四鬼准备离开，由叶拦在他前面。

　　“等一下，呃……你还会再来的吧。”

　　白无常笑了，回到：“今晚我也会来的。放心，白天比较安全。”

　　“那你有名字吗？”

　　“申屠。”

　　由叶想不到他如此爽快

　　“再见了，小由叶。”白无常道别，何老太也向她挥手。

　　“小由叶……”由叶听到这个称呼很无语，“你怎么知……”等回过神来，他们已不知所踪。

　　走廊里一声没有人听到的叹息：“只剩下我啊”

　　这是由叶离魂的第二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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