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由叶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刚刚那虽然只有几十米，但是一点痛苦都没有，只是落在地上了。现在，感觉浑身湿哒哒的，透骨的冷，由叶并没有感受到冬日太阳的温暖，阳光也不能缓解那股浸透全身的寒意，如此绚烂的阳光让她怀疑起整个世界。

　　“该起来了。”

　　但是，她发现她起不来了。

　　犹如磁铁吸铁、咸鱼粘锅，贴在地上起不来，由叶浑身没有力气，这种感觉像是周末赖床一样，没力气起也不想起。阳光并没有把她身上那股寒气驱走，反而令她失去力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周围不时有人经过，她如同瘫痪病人躺在地上，从低处看着她们的交错步行的腿脚，还有几辆自行车从她身上划过，当然，没有感觉。慢慢地，她只有轻微转动眼珠和脖子的力气了。

　　由叶意识到，她好像变成鬼了，鬼是怕阳光的，还有，她不是在做梦，她还没做过这么漫长的梦。

　　由叶担心阳光把她晒没了。

　　“死了就死了，怎么还不见有个无常或者死神来接我？难道死后就是这样？晒没了就直接魂飞魄散吗……”由叶越想越多，被阳光压在地上翻不了身，她开始后悔刚才跳得有点冲动。

　　由叶盼望着太阳一点点一点点地向西倾斜，然而太阳还是那么高那么刺眼，她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慢长。在这段时间里，她回想起许多事情，她亟待起身，去解开那些困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一番好找。”一个陌生而轻快的男声从身旁传来，打破了她的思绪，这里是女生宿舍，鲜有男生能进来，那人走到由叶眼前，显然是冲着她来的，一袭黑衣，头上一顶黑高帽，手持铁链，想必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黑无常吧，如此好认。

　　“来，快跟我走。”他甩起铁链轻轻就把由叶圈起来了，欲将她拉走。由叶受其驱使，显得不情愿不甘心，黑无常看她不愿意，“你一个孤魂野鬼很危险的，而且这样被太阳照着会损你的阴气，我先带你去……咦？你这……”黑无常发觉这个女鬼有点不太对劲。

　　由叶努力想挣脱锁链，但无奈被阳光照射太久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拼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求道：“无常大哥……”由叶嘴上说是无常大哥，其实那位黑无常看着也不比她大，像个高中生，一身黑显得皮肤特别白，若不是这古怪的装束也是青春年少啊。不过由叶显得更小——个矮平胸，打扮不成熟，一脸孩子气，很多人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大学生。

　　那黑无常不想久留，但还是把由叶拉到一旁阴凉处，让由叶稍稍恢复一点力气。

　　无常真“大哥”起来：“小朋友我跟你说，生死有命，你拖着我也不是办法，你叫我爸爸也没用，生死簿上订的是不会改的，不该让你去的也不会让你走，但是该去的地方你得去……”

　　“我真有个地方……要去。”由叶终于有力气打断了黑无常絮絮叨叨的话。

　　“一定要去吗？”

　　“嗯。”由叶不想再多蹦出一个字了。

　　“好吧，你心愿未了，硬把你拖到冥府也不好，说吧，去哪儿？只要不过分。”黑无常并不是固执不化的人，如同他面相一样好说话。

　　“不远。”由叶望着那个教学楼方向回答道。

　　回教学楼！

　　由叶要去的不是去室友口中的医院，而是返回教学楼，刚刚回想起昨晚的经历，她有一种直觉，问题就出在那里。

　　太阳还没下山，由叶是被黑无常拉过去的，像被拖车拖走的故障车一样。但那黑无常似乎也很怕阳光，一路上专拣阴凉的地方走，不过无常鬼有无常鬼的走法，到处穿墙，想不碰阳光也不是难事。不过倒让由叶有些稀奇。

　　“你……怕光？”由叶无精打采问道。

　　“我是无常，要是怕光，光天化日还能勾人鬼魂吗？”

　　“那你干嘛……”

　　“我那不是怕，是讨厌。”黑无常说着把由叶拉到一辆货车旁，借着货车的影子走。

　　由叶想问黑无常，那你怎么不干脆躲进车里呢，不过这句她是没力气说的。

　　他们一路上穿墙过人被车碾过，无阻无拦。由叶才感觉，如今她是一副灵体，虽没有力气，却比束缚着一个躯体要轻松得多。由叶一路回想起昨晚走过的路，沿着这条路望过去。

　　当她走过一个地方目光停了下来，不得不停下来了……

　　由叶死命喊道：“停！我c……”黑无常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由叶发现，那道楼梯口……根本就不存在！她明明是从这儿回去的，等等……

　　“那，去那。”她让黑无常把她拉到目光所指的位置，那道消失的楼梯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破烂的栏杆，还有其正下方被压坏的灌木丛，周围都布起了警戒线，有人守着，刚好有记者采访问昨晚有女学生坠楼对此有何看法云云，只是那人也不愿意多说。

　　有女学生坠楼，没错，就是她了，陆由叶。

　　看着凹下一个口的灌木丛，由叶心想，不会就是她压的吧。旁边还有点点血迹，若不是那灌木丛阻挡，恐怕当场就没命了吧，不过，也快了。

　　黑无常端量着上边栏杆的破口，还有枝叶破败的灌木丛，把由叶拉到避光处，问道：“你弄得？破坏力挺强的啊。”

　　由叶回想起昨晚……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明白，头皮发麻，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栏杆不是我弄的。”

　　“但你也是从那里坠下来的啊。”

　　“可是我昨天明明……我撞鬼了！”

　　“不可能，除非是厉鬼，鬼是不可能对阳世的物品造成破坏的，而且这个片区最近也没有收到厉鬼出现的报告。即使有，我也能闻得到它的味儿。”

　　由叶把昨晚扑街经历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告诉了黑无常。

　　黑无常听后片刻回答道：“原来是这样，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

　　“快跟我走。”黑无常拉着由叶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哈？”

　　“你以为勾到魂直接送冥府了，得先集中到中转站，我的头还在那里等着呢先让他看看再说吧。”黑无常指了指远处一栋由叶熟悉而又陌生建筑，“你的身体应该也躺在那儿吧。”

　　那是隔壁医科大的附属医院，是离学校最近的三甲大医院，也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之一，熟悉是因为天天都能看到，陌生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由叶也实在想不出她还能被送去别的什么地方。由叶听室友说起过她没摔死，还在医院，去到那里，大概能见证自己死亡吧？不，她不甘心，她莫名其妙摔下楼半死不活，其中定有蹊跷。

　　黑无常看出她的疑虑，安慰道：“放心，不会让你对自己的生死不明不白的，我们无常是不会乱勾魂的。而且，我觉得我可能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你，还有希望。”由叶感觉，她好像被人侵犯了什么似的。

　　既然她还活着，那就有希望。

　　医院离还是里学校有一段距离的，要是平时走到一半由叶肯定嫌累，事实证明，灵体就是飘得就是比活人快，何况是被人拉着，黑无常也顾不得阳光，直线距离趋近，穿墙入室，无视交规。很快，由叶就和无常飘到了医院外，不用走大门，穿过栏杆就进去了。

　　由叶瞥见停车场里有一辆路虎特别眼熟，再看一眼车牌，果然是：“哦。来了。”看来她就躺在这间医院里了。

　　黑无常一把由叶带进来就将她扔在大厅了，由叶一进到阴凉处，便有了些许力气，黑无常四处张望：“跑哪儿去了？”

　　由叶也在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那个人。

　　黑无常叮嘱道：“你留在这儿别乱跑啊，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你出不去的。”然后便顿失踪影了。

　　由叶恢复力气也能四处走动了，她没有乖乖等那黑无常回来，她知道就在这间医院里有与她分离身体。

　　由叶没有来过这间医院，但是凭着她对医院的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病房，她还没死，因为外面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玩手机那个她认识，即使好几个月都没见过了，是浑身打扮非常时髦的中年女人，呃，要说中年可能对不起她的这身打扮，由叶也知道,实际上这女人比她看上去要老得多，因为，那是她妈。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妆容精致看不出来她有过悲伤的神情。隔壁站着那是个男的，又是个小白脸。想起几个月前在咖啡厅里那次见面：

　　“叫我来干嘛？”由叶扫看餐单，眼睛抬都没抬一下看她那位妈。
　　“妈妈就是想见见你，哎呀，好像又瘦了，你爸给你的饭钱够嘛？等一下我带你去吃自助。”
　　“我很好，钱够了，谢谢，最近肠胃不好就不吃了。”
　　“还没好啊，怪不得你爸这么久了还是副主任医师，消化科医生连你的肠胃也调理不好。”
　　“你还真关心他，我都不知道他什么职称。”
　　“我最近认识一个老中医，效果不错，下次带你去看看。”
　　“你要真关心你女儿的话，当初就不要把她生下又把她撇开了。”
　　“好好，不说这些，说正事，这位哥哥呢，英国莫桑……莫桑比亚大学毕业，是吧，留学中介。”
　　瞥见那位小哥尴尬的神情，由叶回道：“你初中没毕业还真懂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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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人呢？她来了，他应该也来了。

　　此时，医生从病房里，“陆由叶的家属呢？”

　　由叶她妈起身，“我是她妈妈。”

　　医生有点疑惑：“那刚刚那位……”同时盯了盯那位小白脸。

　　由叶她妈见医生的神情，解释道：“我前夫啊，刚才被单位紧急召回去了。”前夫二字特意被加重了。“他在不在都一样，有什么事跟我说。”

　　“哦……”医生也是个明白人，没多问，“那我给你交代一下病情，刚刚也大概跟陆医生说过了，这边……”医生把她妈请到另一个科室去。

　　“哦……”

　　由叶也释然了，她爸还是一如既往的敬业，不过她都这样了……这两人也是一如既往地心大。只不过由叶也没太过失望，毕竟她也不是没经历过，由叶这些年也是这样过来的，爹不管娘不顾的，没走歪路也算不错。

　　小白脸也很识趣：“那我给您买点吃的回来。”

　　“不用了，呆在医院也没意思，我带你去张老板的酒楼吃吧，还有，大半年没来Y市了，你去订一个好一点的酒店，离医院近点的。”

　　重症病房外本来没有什么人，现在走道就空了，要说有，便是人非人鬼非鬼的由叶了。

　　由叶本来想跟上去听她到底摔成什么惨样了，但她目光掠过病房门口，还是停住了。

　　病房里躺着的不就是自己，由叶想象着，身体重重摔入灌木丛后，血肉模糊，缠着重重绷带，断了几根骨头打着石膏，插着接着各样大大小小管子……这模样还真有点不忍心看，自己现在魂都没了，病情如何，也没什么关系了吧。

　　进去看看吧，或许就回到自己的身体，就像里鬼故事里还魂一样，就回归正常了，还用得着管个什么白无常还是黑无常。

　　但是她又犹豫了。

　　回归正常……由叶并不觉得以前人不人鬼不鬼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有多“正常”，死又不是没想过，这样飘着做鬼，也不错……回归本质了，虽然她现在有点冷。但是，这样做鬼也很没意思，在这人世间，什么都能看得到，却都触碰不得。不，现在这状况，回去了得躺几个月，也是活受罪……

　　由叶想得太多了，就在她踌躇之际，背后幽幽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男人的嗓音，伴随着一股寒意：

　　“不想回去？现在回不去的话，就麻烦了。”

　　吓得由叶连忙转过身来，只见背后空空，连个鬼影都见不到，跟昨晚那个教学楼一样的寂静。

　　不知是否因为刚才那句不知哪飘来的话，由叶还是决定进去了。

　　的确，能不能回去还不一定呢。

　　穿过白墙，由叶发现她身体的情形还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惨烈，不过，也就那样了。根据旁边监护仪的显示，生命体征还算稳定。

　　由叶看鬼片里的场景，魂魄附身是嗖一下就上身了，灵魂回归正位，身体就复苏了，人便醒了。不知现在是否也可以这样。

　　由叶接触身体，没反应，接着躺上了床，努力契合身体的位置……虽然一度产生不如死了做鬼的想法，但是行动还是把她出卖了。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

　　事情总是朝由叶预想的最坏方向发展。

　　她开始有点心虚，还带着一点不甘心，以及，愈发强烈的恐惧……

　　由叶盯着昏迷的自己，毫无办法，直到窗外日暮，霞光向西方退散，病房里渐渐昏暗，由叶的心也渐渐灰暗了。

　　失望。绝望。

　　虽然由叶最近经历的失望之事不少，但比起这，回想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由叶走出了病房，她不愿意再面对里面的自己，面对困难，尤其是试过几遍都克服不了的困难，她一向的选择是逃避。或许这就是她经常失望的原因吧。

　　天已经黑了，外面依然没人，除了值班的护士。

　　既然已经天黑，跑出去应该也不成问题。

　　由叶正准备跑时发现在走廊的尽头，好像有一个人。

　　那个人有点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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