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小萱再次来探望我时，脸上多了一道清晰的掌痕。
　　看着她仍旧湿润却强颜欢笑的眼睛，我很自责。
　　“苏姐姐，你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
　　“好多了，若不出意外，我明日便走。”
　　她撅了噘嘴
　　“苏姐姐别走好不好，小萱一个人很闷的……”
　　我揉了揉她的发顶
　　“不怕你哥哥打你了？”
　　一说到周儒，她立即心生惧意，捂着脸上的掌痕，失落的低下头。
　　“以后你可以来京都找我，京都很大，你一定会喜欢那的。”
　　她有些惊讶的望着我
　　“苏姐姐，你……是京都之人？”
　　我点了点头
　　“我听说京都很繁华，很漂亮的！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呀？”
　　我微微点头
　　她叹了口气
　　“我在江夏都待了十四年了，哥哥总是不让我出门。”
　　东湘边界江夏，也就是我如今落脚的地方，湖光山色闻名遐迩。
　　小萱和当年的我一样，神往外面的世界，但我离开蜀都不过两年，如今却早已厌倦了。
　　就像雏鸟，只有碰壁以后才会明白归巢的欢乐，我知道无论如今我怎样劝解她，她也是半分都听不进去的。
　　我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了，别犯愁了，小小年纪就苦着一张脸。”
　　她笑着点了点头，无意之中却看到了我右手上的手链。
　　“咦？这手链好漂亮啊！”
　　我低头望了望这串被遗忘的手链。
　　梨花点点寄相思。
　　谢云逍，这种东西戴在我手上实在是太讽刺了。
　　半晌，我将它摘了下来，递给小萱。
　　“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照顾，我身上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你若喜欢，就将这个拿去吧，去山下卖掉，也可以减轻你祖母和哥哥的压力。”
　　她推搡了几下，最后还是收下了。
　　小萱拿着手链看了半天，脸上的笑容很是明艳，欢欢喜喜的离去。
　　我刚躺下没过多久，就感到身后有戾气靠近，右颈上逼近了寒凉之物。
　　我微叹，却没有睁开双眼
　　“周公子。”
　　那把剑抖了一下，顺势收回剑鞘。
　　我捂住伤口坐了起来，有些不解的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你到底是谁？”
　　我没有答话
　　“周公子，我不多说，是为了不给你们徒添灾祸。”
　　“那你刚才跟我妹妹说了什么？”
　　我揉了揉额
　　“周公子，你若不放心，我明日便会离开。”
　　他冷哼一声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谁派来的探子。”
　　我看着他的佩剑，淡淡一笑
　　“做死士，确实要日日提防，何况你还有家人。”
　　他明显一顿，随后再次拔出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怒火中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淡笑一声
　　“你的剑腥气很重，再次你面色灰暗，有轻微中毒之相，应该是长期藏在齿后的毒药渗入体内所致。”
　　他震惊之余对我更加提防，收起剑刃
　　“若我没猜错，你的家人并不知道你做了死士。”
　　“我……只是赚些银两。”
　　我皱眉望着他
　　“若有一天你稍有不慎，难道也要小萱陪你一起丧命吗？”
　　他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我看着他长期使用的佩剑
　　身手应该不错。
　　我想了想，我身边除了一个不谙武功的红莲以外，没有可以信得过的人，诸事不易，身边应该有一个有武功的人。
　　不仅为了保护我自己，还为了保护小毅。
　　此人武功高强且心思缜密，不可多得，做死士实在可惜。
　　“我们家的事，无需你操心，我看你伤已无大碍，明日便走吧，以后再也不要踏入我周家半步。”
　　之后便打算离去。
　　“周公子，留步。”
　　他顿住了脚步
　　“礼尚往来，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份。”
　　周儒稍稍回头，眯着带有刀疤的狰狞双目看向我，似是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望了望窗外的山色
　　“江夏，我父亲来过很多次，他说此地人杰地灵，所以即使每次去都是烽火连月，最后也总能凯旋而归。”
　　他皱眉望着我，有些不解，随后突然问道
　　“你姓苏？”
　　我微微点头
　　“你是苏命凡的女儿？”
　　他的表情有一些复杂，震惊，怀疑，却唯独看不出喜悦。
　　呆滞了一会，他突然冷笑
　　“我听说你已经是半个世子妃了，又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没想到我名气这么大。”我笑笑“我很想知道百姓如何评价我？”
　　“祸水。”
　　他说的很直白，以致于我听完以后有一瞬间的呆滞。
　　我苦笑两声
　　“这可不是个令人满意的评价。”
　　周儒没有说话，神色中却有深深的疑虑。
　　“有笔墨吗？”
　　他微眯双眼，而后从木榻下翻出了陈旧的笔墨纸砚。
　　半个时辰后，我将宣纸递给周儒。
　　他看着宣纸缄默良久，最后有些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
　　“这是……兵阵？”
　　我微微点头
　　“江夏看似无关紧要，但若北梁围击攻破，朔河一线防卫崩塌，腹地就岌岌可危，如今我东湘处弱势，强攻后备不足，只防是坐以待毙，唯有散兵布阵巧攻智守，分散梁军中心势力，才能让北梁觉得得不偿失，主动撤兵。”
　　他握住宣纸的手震了两下。
　　“这散兵阵也是我父亲惯用，你将兵阵送去前线，把我的话转告将军，若我东湘将士凯旋而归，便自然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散兵阵一向是我父亲惯用，参军之人无不知晓，若周儒愿将兵阵送入军中，自然有人会询问我的身份，只要有人将此事上报世子府，萧君玉自然会派人来救我。
　　周儒将宣纸攥在手中。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笑笑
　　“若你对我有足够的信任，可以来苏府做事，无需做死士，我也可以保你和你家人，一世长安。”
　　他没有答话，只是怔怔的看着手中的宣纸，半晌，转身，扬长而去。

　　周儒对我有了些许信任，虽然还是时时提防，但总归不会再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逼问是非，这一晚，我也终于可以安心一睡。
　　天刚亮时，朦胧之中被人晃醒，我睁开眼，看见小萱一脸急切。
　　她的发丝很凌乱，衣襟上还带着仍未褪去的凉意，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苏姐姐，我，我……”
　　“怎么了？”
　　“我……外面……外面好像有人在找你。”
　　我愣了愣，随后警惕的下榻，伤口随步伐的移动而疼痛，待到门口，远远望去，有白衣之人驾马而来，身后跟了一众人数不多不少的军队。
　　不是谢云逍又是谁。
　　快速折返，我问向小萱
　　“这里可有藏身之处？”
　　她点点头，将我带进草庐后的一处木板后，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躲在木板后，只需稍一偏头，所有事物一览无遗。
　　小萱将我藏好以后，转身迎接那一众队伍，只是她望向领头之人的眼神，令我有些不解。
　　谢云逍身后的一众兵马望见她停了下来，一袭白衣翻身下马，风姿仍旧绰约，但神色却明显疲惫。
　　他有些欣喜地望向小萱
　　“周小萱？”
　　小萱点了点头，身影却有些发抖，望着谢云逍的眼神，有畏惧，但更多的……好像是喜悦。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条梨花手链，阳光下泛着微光的手链折射出好看的颜色。
　　正是我转手赠给小萱的那一条。
　　“你的？”
　　小萱看着手链的眼神有些慌张，半晌，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云逍笑得更加夺目，神色似是了然。
　　“谁给你的？她现在……又在哪？”
　　我心口不经意的一紧。
　　谢云逍的眼神，我很清楚，黑白分明的瞳仁就像是雪中横刀，是非一斩而明，你永远说不了假话。
　　小萱说不了假话，但出乎我的意料，她紧闭双唇，没有透露我的去处。
　　此时周婆婆从梦中被惊醒，披着外衫出门时，看见小萱被谢云逍逼问的一幕，立即吓得尖叫一声，上前护住孙女，转身向谢云逍怒吼。
　　“你是谁？！”
　　周儒被门外的尖叫声吵醒，二话不说抽刀便冲了出来，举剑指人的模样，凶神恶煞。
　　“你们是谁！敢伤我妹妹！”
　　谢云逍被这一幕逗乐，看着抱作一团的祖孙三人，勾唇笑了笑，随即于是周儒手中的利刃，锋利的眼神仍旧望着小萱。
　　“我再问你一遍，她在哪？”
　　小萱被吓到，躲在周儒身后瑟瑟发抖，不敢直视谢云逍。
　　“我……苏姐姐走了……苏姐姐……走了”
　　“走了？”
　　小萱点点头
　　“你在撒谎。”
　　小萱浑身一震，眼眶中有了一些湿润。
　　“大哥哥，我不知道。”
　　谢云逍又看了小萱一会，见她仍旧不说，偏头示意生活的士兵上前拽住小萱。
　　周儒几乎目眦尽裂，举剑便开始争斗，他身手果真极好，几个来回，冲上来的士兵统统被被击退在一射之地。
　　眼看僵持不下，谢云逍似是有些烦躁，从身后的士兵身上抽了一把剑，与周儒迎面交锋。
　　我许久未看过谢云逍拔剑了。
　　最后一次，是在他斩断我爹的头颅之时。
　　如今，他出手仍旧迅猛，招招式式，不留半点活路。
　　几个回合下来，周儒渐渐处于弱势，这时几个士兵趁虚而入，一把将小萱拽了过去。
　　小萱大哭大闹的挣扎着，却仍旧挣脱不开。
　　周儒剑妹妹被抓，不由得分神，大喊一声
　　“小萱！”
　　正是这一念之间，谢云逍举剑毫不留情的刺去，周儒闪躲及时，但右臂仍旧被刺开一道深深的豁口，捂住伤口的同时，一群士兵蜂拥而上，将他围堵成一个圈。
　　谢云逍轻笑，转身走向小萱
　　“还是不肯说？”
　　小萱咬唇，低头不语
　　谢云逍眼中染上怒火，抓住周小萱的手，拔出长剑。
　　“你若再不说，这只手就别想要了。”
　　周婆婆一听此话，吓得站都站不稳，连忙上前想护住小萱，却被一把推到地上。
　　“小萱啊！你说呀！你快说呀！你若出了事儿，祖母怎么活啊！”
　　周儒亦是满脸愤恨。
　　小萱苍白着脸望向我如今的方向。
　　“大哥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你放了我吧！”
　　我捂住伤口，呼吸有些急促。
　　苏锦，他们只是无关之人，若你今日从此地出去，你的弑父之仇怎么报？你又如何让贤君登上皇位？
　　心口翻绞刺痛。
　　我抬眼望向小萱的方向。
　　她与小毅没差几岁，她还从未去过京都，也还没有嫁给她喜欢的人。
　　她救过我。
　　不，我苏锦不是这种忘恩负义之人。
　　正当谢云逍举剑将要斩向小萱之时，我轻喝一声。
　　“住手。”
　　如此一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转移向我。
　　我与谢云逍正目对视，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眼睛，如血染过一般。
　　我缓缓走向他，冷冷一笑，随即看向抓住小萱的那两个士兵。
　　“放人。”
　　两个士兵四目相对，而后又齐齐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却如呆住了一般，死死的盯住我。
　　“我说放人！”
　　那两个士兵最终妥协，松开了手指。
　　小萱一得到自由，就被周儒一把拉过去，死死的锢在怀中。
　　我看了一眼抱作一团的祖孙三人，又看了一眼谢云逍。
　　“走吧。”
　　我没有再看他，从他身侧擦过，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
　　“我以为你死了。”
　　“是。”我冷冷的望向他“我早就死了。”
　　他抓住我的手愈发用力，最后一把将我带入怀中，手指横在腰侧。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两个月，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是想亲手杀了我？”
　　他张口，却欲言又止，最后划成唇边的一抹冷笑。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还没玩够，怎么能让你死？”
　　果然。
　　我皱眉想将他推开，却没有丝毫作用。
　　他箍在我腰侧的手臂更加用力，牵连伤口撕裂，箭伤疼痛不止，血液汩汩的流出。
　　我猛的推开他，捂住伤口。
　　大片血液浸透衣衫，我的血同时也染上他的白衣。
　　他看了一眼我的伤口，神色中却没有半分怜惜，只是再次将我拉入怀中，强行抱上了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来。
　　上马的同时，我看了一眼周儒，他仍旧震惊的眸子有些僵直，但最后向我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动作，却让我勾唇一笑。
　　我回头望了望坐在身后的谢云逍。
　　这次被玩在股掌之间的，可不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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