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赋词

　　在慧王府的日子，等同于软禁。
　　一日三餐皆是最好的吃食，用度也一应俱全，只是不能踏出院门半步。
　　若没了小毅，我的日子只能由一把古琴作伴。
　　我本以为，孩子都是没有耐性的，只今天，小毅却让我另眼想看，他很乖巧，乖巧的甚至有些沉闷。
　　他总是静静的坐在我身旁，望着我弹琴的手指，从不说话，也从不打断我。
　　长久的寂静之后，我打断了沉默。
　　“师父不在的这几日，你可有温书？”
　　“嗯……”
　　“那你说说，‘虚空甯宓，混然无物’后一句是什么？”
　　“无…相成……”
　　我轻叹一声，小毅对武学极有天赋，但于理学云云就略显迟钝。
　　“只习武而忘明理，你终将会成一介莽夫。修身养性，是让你回归本心，吾心即理，这也是师父让你二者兼修的原因。”
　　我看着他略有些茫然的神色，淡淡笑了一下。
　　“罢了，你还太小。”
　　伸手又弹拨了两下琴弦，望向窗外，突觉无趣，便推开琴身，站了起来。
　　“桌案边有书，若觉得闷了，就挑一本看吧，师父有些累了。”
　　他点点头，随意从桌案旁挑了一本书，乖乖去读了。
　　我合上门，在桌案前坐下，摊开纸笔，写好信，封口，在封面上写了“萧君玉亲启”。
　　如若能靠信件联络，那么即使被困慧王府，也不是无事可做。
　　如何将这信送出去呢？
　　我翻了翻袖口，出门时过于急切，金银种种都没多带，要想买通慧王府的人，确实不太容易。
　　将信放在书案，我揉了揉额角。
　　不知不觉便伏在桌上，昏昏欲睡。
　　我梦见大火燃尽苏府，火海中我孤身一人逃了出来，不见萧君玉，不见小毅，也不见红莲。
　　我叫，回应我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谩骂，因为我抛弃了所有人，独自苟活。
　　你害死了所有人，你凭什么还活着？
　　你凭什么还活着？
　　你凭什么还活着？
　　从梦中惊醒的一刹那，已是夜幕，我感到额头上的汗珠已沾湿了衣袖。
　　我看了看冒这冷汗的掌心。
　　从害死小毅的家人起，我有多久，没安稳的睡上一觉了？
　　颤抖的手逝去汗珠，我稍稍定神，想平静片刻。
　　门外有脚步声渐渐急促，我抬头，见到小毅推门冲了进来，神色慌张。
　　“怎么了？”
　　“有……有人……”
　　我伸手将他拽到身后，急忙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门外更多的脚步声响起。
　　“苏小姐。”
　　慧王的声音幽幽而来，却也只徘徊在门外。
　　我强装镇定，用平和的语调答话。
　　“夜色已深，殿下是有要事？”
　　我听到他轻笑一声
　　“我府上今日闯入一名刺客，下人回报说他跑入您的寝院，所以冒昧前来搜查。”
　　我左寻右找，却仍旧找不到可藏身之处，于是转身，将小毅推到桌案下的藏书拐角，让他坐好。
　　“苏小姐？”
　　“殿下，想必是您的下人看错了，我这里从未来过什么刺客。”
　　“苏小姐如此断定不如让我的手下进去搜一搜，若搜不到，我们另当别论。”
　　几度沉默，令他有些怒色，外面的人大喊一声“搜！”便有人手执刀剑，破门而入。
　　我将书案上的书摆好，平静的看向冲进来的人。
　　“殿下不像是如此无礼之人。”
　　他勾唇笑笑，继而转头看向诸多下人。
　　“给我搜！”
　　几个护卫一拥而上，大肆在各个角落搜查，我尽量装作无事，坐在桌案边，双腿挡住小毅所在的角落。
　　长时间细致的搜查后，几个护卫最终垂头而归。
　　“殿下，没搜到。”
　　“废物！本王亲眼见他跑进来，继续搜，逃不掉的！”
　　“是。”
　　我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冷茶灌入腹中，焦躁却无丝毫缓解。
　　“殿下不必再搜了，想必是武功极好的刺客，早已逃出府了。”
　　“是吗？”
　　他冷冷一笑
　　“苏小姐，我慧王府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但进来了，除非化成烟，否则永远不可能逃出去。”
　　扶盏手指一颤。
　　这话分明是让我安分守己。
　　“殿下不必话里藏锋，我知道自己跑不掉。”
　　他笑得愈加灿烂
　　“苏小姐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府上七日之客，来去往复，吩咐一声就好。”
　　我看着眼前这个与萧君玉三分相像的男子，心口微凉。
　　他的眼睛里，有萧君玉没有的精明。
　　此时一群护卫仍旧失落而归
　　“殿下，都搜过了，没有。”
　　萧君平大怒
　　“废物！”
　　我又抿了一口茶水
　　“殿下，夜色已深，我可以休息了吗？”
　　他眯着双目望向我，半晌，忽而一笑。
　　“我劝你不要徒劳无功。”
　　我明白，他怀疑是我找杀手暗杀他。
　　“殿下，我不是无信之人，就算要动干戈，也必定会过了这七日。”
　　说罢，我将茶盏放好，冲他淡淡一笑
　　“慢走不送。”
　　他勾了勾唇角，继而转身，看不见表情，略沙哑的声音却显愠色。
　　“走。”
　　几个护卫低头紧随他身后，准备离去。
　　刚想舒气，却听到桌案下“咚”的一声，几本破旧的书坠落在地。
　　心口一紧，回看，萧君平也顿了身，回头朝书案的方向望去。
　　盏中水溅落，我再也无法强装镇定。
　　几个精明的护卫立刻将桌案团团围住，我被困其中，在劫难逃。
　　萧君平冷笑，缓缓走向桌案，手指在檀木上轻轻敲击着。
　　“苏小姐，你说这桌案下，有没有人呢？”
　　我望了望书案拐角，又冷冷的看向他。
　　他再次敲了敲桌面
　　我看了一眼门外，并没有护卫，若小毅能跑出门外树下的洞口，也就安全了。
　　如今，只能拼一把了。
　　我喊了一声“跑！”
　　便伸手劈向萧君平，太久不用武功，没有内力，以我的手力只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罢了。
　　但仅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眼看着小小的人从桌案下冲过来，向门外跑去，就在我以为会成功时，萧君平一个反手将我双手锁住，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飞快的抽刀架在我的右颈。
　　若我爹泉下有知，应该会觉得很丢人吧。
　　我无奈叹气，再看向小毅时，他已被高大的护卫提在手上，扔了过来。
　　是啊，他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过成年护卫。
　　萧君平的鼻息靠近我的后颈
　　“你可不像是将军的女儿，像是谋臣的女儿。”
　　我轻笑一声
　　“我曾经都是。”
　　他笑笑，这才转眼望向小毅，不自觉的皱眉。
　　“怎么是个孩子？”
　　他将刀放下，饶有兴趣的走向小毅，我比他先一步，将小毅推到身后。
　　“殿下，这是小徒苏毅，那日他贪玩偷偷跟我进了府邸，望殿下不要介怀。”
　　“你徒弟？”
　　他又走近两步，笑容满面的望着小毅。
　　“很可爱的孩子。”
　　说罢，他再次走近，我略有察觉，伸手想要拉住小毅，却感到有冰凉的刀刃抵在腰间。
　　他向护卫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人将小毅提到他身前。
　　“小子，我问你，你师父……有没有让你送过什么东西啊？”
　　我从未让小毅送过东西。
　　但不知为何，却想到我下午写的那封信，下意识看向桌案，那封信早已不知所踪。
　　我再次看向小毅，他亦与我对视一眼。
　　这孩子不会把信……
　　“没有。”
　　他望着小毅的眼睛有了一些怒火。
　　“她让你送了什么？”
　　“没有。”
　　他很坚定的否认。
　　“没有？”萧君平笑笑“让你开口太容易了。”
　　他说罢便指使两个护卫抓住小毅
　　“带到炼牢去。”
　　我全身忽然一寒。
　　炼牢……小毅……
　　不行，他只是个不足十一的孩子，炼牢酷刑，岂是他能撑得住的。
　　下意识上前一步，我拦住萧君平。
　　“是我让他送的。”
　　他顿住脚步
　　“我让他送信给萧君玉，殿下，你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
　　他冷笑望向我
　　“我说过让你安分守己。”
　　我亦死死盯住他
　　“那又怎样？殿下让我坐以待毙？”
　　他伸手将我抵到墙角。
　　“师父……”
　　小毅想冲上来，却被死死按住。
　　我正视萧君平
　　“我与殿下为敌，殿下要杀要剐，我自然无话可说，但那孩子是无辜的。”
　　“好啊，我可以考虑。”他笑笑“我要幽州刺使的那份奏折。”
　　“我说过，不在我手里。”
　　他转头看看小毅
　　“那这孩子的生死，可就说不定了。”
　　“殿下，我徒弟若死了，我就直接将奏折和赵过一并送入宫，玉石俱焚。”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
　　“你不是想用奏折换萧君玉的禁行令吗？如今又用它换你徒弟的性命？”
　　我看了一眼小毅，又望向他
　　“我亏欠他的，即使舍弃整个天下，我都要让他活着。”
　　我欠小毅的二百七十一条人命，生生世世也还不完。
　　萧君平瞳孔紧了紧，过了好半晌，将我放开。
　　他笑得很奇怪
　　“这句话，我曾经也对别人说过，可如今，我还是为了这个天下，放弃了她。”
　　我看见他的双眼微微发红，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苏小姐，这种承诺，到最后，也只会是承诺。”
　　几个护卫跟随着他离去，期间，他没有回头。
　　待一切恢复平静，我一把拉过小毅，在确定他身上无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坐到木椅上，我望了望空荡的桌案。
　　“小毅，你过来。”
　　他乖顺的走过来，却没再垂头，与我直视。
　　“你……将信送出去了？”
　　他抿唇点点头，似乎在期待着我的赞扬。
　　我轻启双唇却说不出话
　　“小毅，有些事，师父不想你参与，更不想你冒险。”
　　他呆愣的望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轻轻撩开他的额发。
　　“你只要快快乐乐的活着就好了。”
　　他缓缓垂头，额发再次遮住双眼。

　　萧君平明知小毅是我无能为力的一点，但并没有由此刁难我，相反，我发现次日下人送来饭菜时，多了一双碗筷。
　　但我也因此感到心惊。
　　小毅已经被发现，若来日真的需要冒生命之险，我又拿他怎么办？
　　抬起头来看看四方云天，这已经是第四日了。
　　世子府的禁行令仍旧没被解除，萧君平也仍旧在跟我僵持。
　　梨花树下的洞口依然存在，小毅大可以逃出去，那样我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但这孩子这次却是从未有过的倔强。
　　似乎一切，都在偏离我当初的预想。
　　直到第五日，一个人的到来，使我一切的一切，全盘崩溃。
　　我将性命交托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而目的，不过是为了不让谢云逍好过，可如今，他仍旧是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享受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优越感，而我，万劫不复。
　　他像从前一样浅笑，扣住我手腕的长指像是灌了冰霜，我微微一颤，书卷掉落在地面。
　　他嘲讽的勾勾唇，看着那卷古册
　　“这样怕我？”
　　我愣了片刻，将他的手甩开，弯腰将古册拾起，拍落封面的浮尘。
　　“我以为我表达的很清楚了，我不想见到你。”
　　我背对着他，却仍旧可以感受到，他的笑。
　　“是不想，还是不敢？”
　　“有何不敢？”
　　“曾经立誓要赢，如今却输得很彻底。”
　　我冷笑一声
　　“是吗？你的慧王登上皇位了？”
　　他从背后悄然走近，鼻息在我的后颈游移。
　　“很快。”
　　“我拭目以待。”
　　烦躁的将他推开后，我便开始对他视而不见。
　　他并未恼怒，却用双手将我圈在椅内，淡淡的望着我。
　　“如果你现在跟我走，我可以保你性命。”
　　我好笑的看着他
　　“之后呢，做你的金丝雀，一辈子被你软禁？”
　　他盯着我，没有答话。
　　我揪住他的衣领，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们相视许久，皆是沉默，他的眼睛很混沌，我看不清，也看不懂。
　　“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勾起唇淡淡一笑。
　　他这一笑让我突然心惊，可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一双冰凉的手从耳后穿过，手上药气刺鼻的白绸猛的阻断我的呼吸。
　　手掌的力量大到我根本无力挣脱，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最后消失殆尽，直到意识渐渐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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