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秦芫

　　十五的月，又圆又亮，圆圆的一轮挂在夜幕之中显得尤为夺目。

　　京中的夜，烛火通明，热闹的夜市，商贩们的吆喝声响彻一整条街，隐隐约约竟能穿过小巷陌里去。

　　而正值中秋佳节，京中更是热闹非凡。

　　与之格格不入的，是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安静，空洞，无声的环境下，还能听到外面街市上热闹的人声。

　　月光斜斜的从破旧的窗子里洒进来，照在那狭窄的小木板床上，上面竟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蜷缩着。

　　那团人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在上面，微微颤抖着身体，喉间止不住的低吟出声，急促的，低沉的，喘息着，像是在竭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身后破旧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即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几步以后便停了下来，站在那张小木板床边上。

　　“公子？”

　　床上的人慢慢抬起头，看向来人。季言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由蹙紧眉头，抿了抿唇没说话。

　　狭窄的空间里静谧无声，只听得见一阵一阵压抑着的带着深深痛苦的喘息声。良久，像是才平复下来，季堂从木板床上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布满了汗珠。

　　他沙哑着嗓音低声问:“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

　　“十二年……”他轻声重复，然后闭上了眼睛，“十二年了，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了。”

　　话落，再睁眼时，眼里已是一片肃杀之色。

　　“都调查得怎么样了？”

　　季言听言正了正神色，微微弯腰，“黎君为太子又修了一座府邸，养了上千家仆宫婢，金砖玉瓦极其奢侈。国库里怕是所剩不多了。”

　　“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如此，仍不可掉以轻心。那老东西心思深着呢，不定还留着后手。”顿了顿，他又问，“长安朝中情况又如何？”

　　“如今崇明帝极其倚重左相，而左相秦伦在朝中又极受拥戴，若是能拉拢左相，倒不失为一桩妙事，但……左相为人刚正不阿，一派忠心，怕是不会轻易就范。”

　　季堂沉思:“你再想想办法，若是能拉拢最好，若是不能……”说着迟疑了一会儿，眸中泛起厉色，“那便连根拔起。”

　　季言低眉:“是。”然后抬头问他，“公子身上的毒……”言语间满是担忧。

　　他笑:“暂时还死不了，十年都过来了，又有什么熬不过的？”顿了顿，危险的眯起眸子，“更何况，我如今所承受的，来日是要加倍偿还在他身上的。”

　　季堂看了看这屋子，“在除掉那老东西之前，怕是还要再多来这里几趟了。”

　　季言心里明白，以往公子每次毒发便是到这里来，一个人承受苦痛的。

　　静默片刻，季堂缓缓抬头看季言，十二年前他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还是那个人的眼线，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变成自己的人，看中的就是他办事的沉稳有序，在他看来，他的能力绝对不止这些，而如今，该是大派用场的时候了。

　　他慢慢从木板床上坐起来，然后带着季言走了出去。

　　长安街上，一如往年一般，熙熙攘攘的。他顿下脚步，看着前面人群涌动，突然轻笑一声，“呵，可真热闹啊！”说完抬起脚继续往前走去。

　　他往热闹的人群走过去，有些好奇那里在做什么，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多人。他着实有些好奇，又碍于围观的人太多，怎么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好带着季言去了旁边的酒楼。

　　他立在窗子边上，低头看底下，一个戴着墨荷面具的少女声音清脆，正一个个解答灯谜。

　　他看得有意思，这题考得都是《孙子兵法》，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居然也懂这些。但最后最让他觉得有意思的还是她把猜灯谜赢来的十两银子给退还给了小贩，只收了一盏花灯。

　　他听见她说:“今日只是出来讨个乐趣，我们只要这盏花灯就好。”

　　他轻笑，有意思，“季言，去查查她是谁。”

　　“是。”

　　——

　　仪兰坊内，男子搂着美人靠在榻上，白色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一片精瘦却又结实的胸膛。

　　“公子，洛光进京了。”

　　“哦？”他坐起身，松开美人，一脸兴致勃勃。

　　而美人因为被突然松开而露出些许不满，娇嗔着轻扯他的袖子。

　　季堂见状朗声大笑，摸了摸美人的脸，朝着红唇亲了一口，“乖，你先出去，等会儿再好好疼你。”

　　美人含羞带嗔地看他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季堂重新把目光放到季言身上，示意他继续说话。

　　“我们的人在洛光面前煽火很成功，洛光这个草莽一激便被激来了，到时候淳于木也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了。”

　　“呵，”季堂轻笑一声，“可不是？淳于木也此人，心思极深，表面看着无害，实则最是危险，若是把他击垮激怒，绝对会引起极重的后果。到时候再使计将他引到黎国去……”

　　话未说完，却是笑得更有深意了。

　　“对了，现在洛光在哪儿了？”

　　“又走了。”

　　“走了？”季堂挑眉。

　　“是，还抓走了左相嫡女秦芫。”

　　“哦？”

　　季言将在福源寺发生的事情都说与他听，末了问他:“公子，咱们的计划有变，下一步该怎么做？”

　　季堂勾唇一笑，“准备准备，去南疆。”

　　季堂也没有想到最后他会对这个叫秦芫的女子动心，明明两人并无多大交集，她只能算是他复仇路上一枚棋子而已。

　　就像他让人把她绑到城楼上威胁段修寒时，他亲手设计让段修寒一箭射伤她，却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心慌。他自知不妙，却仍是暗自镇定微笑，对着恼怒瞪着他的淳于木也挑眉。

　　后来的一切那么的自然，南疆国破，淳于木也流落黎国，被他秘密送进黎宫。在收复黎国重臣之后，制造出一副国泰民强的假象，让黎君自以为可以牢牢控制住他，可以一统天下。

　　他要在最后时刻，再好好地陪他演一场戏。

　　他让人通风报信，说惹恼崇明帝最好的方法便是阿九。

　　随后便是阿九和亲。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不过，阿九的死，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对阿九只是羞辱为难便罢，谁曾想竟是把她逼死了。

　　大战在即，段修寒出征南下，他一朝逼宫。

　　他仍然记得那天崇明帝的神情。

　　他躺在龙榻上，花白着头发，双目沉沉，不起一丝波澜，却又像是利剑一般骤然锐利地扫向他，静静地，不说话。

　　他心底一震，却笑了。

　　“皇上，得罪了。我作为黎国皇子，自然是要为自己国家考虑的。”

　　他刚说完话，却见原本沉寂的崇明帝眼神陡然一亮，急忙问:“黎国皇子？你母妃是谁？是不是叫钱瑾？”

　　他不明所以，却又懊恼崇明帝的反应，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却关心起了他的身世。

　　“是又如何？”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倒是突然想起来，当年皇上也是爱过我娘亲的。”

　　崇明帝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整张脸扬起笑来，“阿瑾……”

　　季堂愠怒，“你笑什么？”

　　崇明帝不答，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慈爱？对，就是慈爱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说完撑着身体坐起来，“爹……在这里。”

　　他胸口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那个花白着头发的人，几乎是恼羞成怒，“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身上是不是有一块双鹤归的玉佩？”

　　季堂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他娘给他的玉佩就是双鹤归，他怕弄丢又用红丝线细细密密缠绕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送给你娘的。”

　　当年，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东宫太子，最合适的储君。下江南时遇到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只可惜，有缘无分，有情人却不能相守，不能走到最后。

　　那时年少风流，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却并非本意，而是为了救她的无奈之举，谁知她最后竟怀了孩子，他的孩子。

　　他曾几次三番想要追去黎国，将她抢回来，可是他的父皇将他禁足于东宫，重责于他，将他打的奄奄一息，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几乎是在颓废中度过的。

　　他也曾一度自暴自弃，真正让他成长起来，是他父皇和他饮酒醉酒后说的一番话，一番无关其他，只有家国二字的话。

　　后来，他开始勤勉朝政，用心辅佐他父皇，最后登上宝座。

　　不是不想她了，只是他忽然明白了，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

　　他真的以为他们的孩子已经夭折了，可在多年后他竟然才发现，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呆了二十几年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儿子？

　　也是，黎君其人，偌大后宫，独有她一个女人，她的孩子，他必定宠爱非常，又怎么会将他从小安插到长安来？除非……

　　皇位，终究还是他亲自拟了旨，传给了季堂。

　　近日来，他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他知道，自己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招来喜公公，仔仔细细地叮嘱，要他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季堂，就如当初服侍自己一般。喜公公应下了。

　　他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他躺在榻上，想起从前，第一次见她。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钱瑾，铜钱的钱，瑾瑜的瑾。”

　　“你……会不会娶我？”

　　“我怀孕了！”

　　记忆里，她的小脸始终洋溢着笑，甜甜的，憨憨的，十几岁少女的天真烂漫，如同一道浓重的烙印，深深地烙在了他心上，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皇后于静，温婉大方，由她管理后宫最为合适，但他最看中的，却是她的那一双眼睛，那双酷似阿瑾的眼睛。

　　他想起了阿九，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这个最像阿瑾的女儿，最后却被他亲手推上了死亡的路，死得屈辱不堪，死得让人心碎。

　　他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我来了。

　　次日季堂再进宫时，崇明帝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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