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锁西湖畔 柳自华

作者:兰心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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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音系足


      清晨的秦淮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下,显得略有些苍白。一阵轻风拂过,拂去了薄雾,拂去了昨晚积留下的胭脂味,一切都还未苏醒,似乎秦淮的早晨比别处晚了许多。渐渐地,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了身子,含笑看着人间。
      “三元,瞧你那口水流的,再饿的人看了食欲也会被恶心没了。你不常说要积阴德吗?不丢爷我的人,就是你这辈子积的最好的阴德了!”李寒把玩着一把纸扇,似笑非笑地看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李寒约二十五岁上下,别看年纪轻轻,可家中的产业之大那可是非常人所能想象。不到弱冠之年,李寒便接了祖业,凭着超出常人的经商天赋,居然将原来的家产加了一倍有余!家中父母健在,老爷子乐得连嘴也合不拢,天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有福气呦!养了这么个好儿子!”索性将事情全部丢给儿子,老两口共享天伦之乐。仅仅是在李寒二十二岁那年为他寻了门亲事,妻子也是贤貌具备,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可谓是少年得意了。
      三元傻傻地一笑,挠挠头,舌头在唇上溜了一个圈子,咽了咽口水:“爷骂得是!三元多积些阴德,不馋就是了。”
      李寒笑骂道:“那眼睛还往哪儿瞟个什么?走了!”说完,自己向前走去。
      “咦?”三元快步跟上,问道“爷要去哪儿?”
      李寒突然刹住脚,唬地三元差点栽个跟头。他“唰”地将扇子收起,“啪”地打在三元的头上,骂道:“你个三元,爷的话你说你上过心没有?从杭州赶到这秦淮河,我问你你说咱主仆俩是干嘛来了?”
      三元摸着被打疼的头,委曲地咂咂嘴:“好像是说找柳什么枝杈来了……”
      李寒不禁失笑,无可奈何地瞪了三元一眼:“柳自华柳自华柳自华!说了那么多遍,你怎么就是连个名字都记不住呢?那么美一个名,全被你这破口糟蹋了!”
      三元正要开口,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这位公子,可是去寻柳姑娘的么?”
      李寒回过头,见是一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还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的老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略一点头:“没错,在下专程从杭州赶来,正是寻访柳姑娘的。老先生是……”
      老人微微一笑,竟打量起李寒——身着不甚华丽却十分讲究,且彬彬有礼,看来绝非普通人家。俊朗的面孔,眉宇之间含着英气,全无商人的铜臭味,纨绔子弟的浪荡味,以及书生的酸腐味,满意地点点头:“老朽姓木,单名一个上山下卯的峁字。”
      “哦!”李寒恍然大悟,再开口时已将“在下”换成了“晚辈”,笑道:“原来是木先生,恕晚辈眼拙了!未到秦淮之时,已听得先生大名,闻先生算卦如神,特别是那‘三拒’,为人所乐道不已。晚辈还尝听说,木老先生和柳姑娘近来颇有交往,可是真的?”
      木峁哈哈笑道:“不要想歪了!老朽和姑娘之间,只是她出钱我算卦的关系。不过,这一来二去么,不怕公子笑话,竟也成了忘年交。”
      李寒忙辩解道:“先生见笑,晚辈并未有这个想法。晚辈此次前来,专为访柳姑娘而来,只是毫无门道,早闻姑娘不受钱财不收珠宝不喜奉承。可巧,在下乃是商人,士农工商,商居末尾。自幼读书不过五经,可谓无才。家中倒是稍有资产,可谓只有钱了!是以,还望先生多多在姑娘面前美言两句,自当不甚感激!”
      木峁笑而不答,侧过身,指指摆在那儿的卦摊:“老朽素有惯例,想来公子也有耳闻,只为有缘人卜卦。老朽自觉与公子有缘,愿为公子卜上一卦,只是不知公子是否赏脸?”
      李寒忙道:“自然是好的。常人求之不得,说来还是晚辈之福!”
      木峁自己先坐下,做个请的手势。李寒坐了,对三元示意一眼,三元乖乖地往身后一站,接过李寒递给他的扇子。
      “公子请写个字吧!”木峁将一支毛笔递给了李寒。李寒微一思量:“晚辈非文人,是以不卜功名。商自古为人所鄙,万不可能做官,是以不卜仕途。家中父母俱在,亲戚俱安,是以不卜疾凶。尚有余财,心之日后也会顺此途而走,是以不卜命数。如此看来,只有一样可卜了。既是为了她,那便卜这个字吧……”
      说着,拿起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柳”字。笔力刚健,似颜体有非颜体,俨然竟也独具一格自成一派。左部偏旁“木”字,顺带勾起仿佛表示着写此字的人是个果断之人。木峁一瞅这字,呵呵一笑:“也是‘柳’字?”
      “也?”李寒问道,“何来的也?”
      木峁显得是极为满意一般:“不瞒公子说,老朽第一次为柳姑娘算命,竟也是一个柳字!这样想来,公子不但是与老朽有缘了!”听见这话,李寒不禁喜道:“但愿如此!”
      木峁微微一笑,指着这个柳字道:“柳字,木卯即为柳。木者,旺于春,属震卦。震卦中有这么一句话‘婚媾有言’,公子可细心想想,何等婚姻才能够‘有言’呢?既是门当户对,又何以‘有言’呢?”李寒当真歪过头想想,接着一惊:“莫非,先生是说……”
      木峁伸手止住,摆出一幅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笑道:“我没说什么。但公子也要清楚——缘木求鱼,不可得也,就是得到了,也来之不易,所以望公子多多珍惜。”话说到这里已是相当露骨了,李寒立马点点头,表示一定。
      “卯字加山便为峁,一座山压着,诸事不易啊。但公子也可放心,震卦中亦有‘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原本。是指财物丢失,事后自会失而复得,此刻用在这上面也似乎未可。公子这字,笔力刚硬,是个做商人的料,但不懂得‘藏锋’,笔锋藏起,并非等于没有,正所谓‘一驰一张’者,先驰后张,先收再放,才是正胜之道。总之一句话‘雷震压惊贵内省’,凡事操之太急,不可,常言道‘缓急非益’正是这个意思。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所以,要有个度,正所谓过犹不及静观其变而已。”
      李寒点点头,又仔细思量一番,长舒了一口气:“先生这亦是在教在下做人行商的道理。哪怕是不能抱得美人归,有先生这一番话,便不枉此行!”
      木峁谦虚地摆摆手道:“公子过奖了。马上可是准备去姑娘那儿?”
      李寒“嗯”了一声:“无论如何,来了,就要看看。‘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便不是你的’,这看看不属于我的东西,想来是无妨的吧?”
      木峁笑道:“自然!正巧今儿个老朽也要去姑娘那儿,不如同行如何?”
      李寒自是巴不得,忙连声道:“好好,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正想着有什么法子能把先生拖着跟我一块儿去呢,这下先生可是自投罗网,非怪我了吧!”

      夜晚又一次降临在秦淮河畔。今天的月光格外的昏暗,可这并不影响秦淮的热闹。歌楼酒肆,处处华灯。调情声、嬉笑声、谩骂声,混杂在一起,成为秦淮河所特有的图画。河上的画舫里传来绵软悠扬的丝竹声、行云流水的琴瑟声、字字珠玑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曼歌声。灯影、橹影、人影、船影倒映在水中,水波流动,浓郁的胭脂粉味在风中化开,飘散四方,在这热闹之中又增加了几分妩媚。
      沈逢吉眺望秦淮,耳中听着各种乐声,眼中看着各种人,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感慨。
      “小兄弟,瞧这歌舞升平,再是昌盛不过了的,又何以叹息呢?”
      沈逢吉侧过头来,只见自己身边正站着一个青年,面带和善的微笑看着自己,手中一把纸扇微微摇动。灯光照上全身,倒显得玉树临风,不由得先生好感。听他如此发问,像是自嘲又像是嘲笑他人的一笑:“昌盛?如今豺狼当道,奸佞霸权,宦官无法,上面欺主下面欺民,何谈的上昌盛?”至此语气并非有多激烈,只是给那青年触到了自己的感伤,不由地将青年当作了听众,先是冷笑一声,接着道:
      “这年头,若是没有关系,不给贿赂,哪怕连个秀才举人都中不了,哪还谈得上什么进士翰林?‘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无处施展抱负,又岂能不叹息呢?‘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曾见,贼作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这怎会是无稽之谈?哼,若有一日让我沈逢吉当了官,无论大小,我一定弹劾他们!没错,死谏!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现今政治昏暗,百姓民不聊生,这秦淮河居然还是日日笙歌,真个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对他的话发表什么意见,扭转了话题:“阁下是杭州名士沈逢吉?”
      “唔?你怎么知道?”沈逢吉一愣,问道。
      青年道:“你忘了,刚才还说‘我沈逢吉…’,我自然就知道了。”
      沈逢吉笑道:“嗯,我倒确实忘记了。在下不才,正是杭州沈逢吉,却也不是什么名士,只是一个狂生而已。你是……”
      青年道:“说来,我们还是同乡,在下姓李,名寒,字于水。至于秋河兄,在下当真是久有耳闻,说是此名‘如雷贯耳’也不足为过。”
      沈逢吉惊讶不已。他在杭州又怎会没有听说过李寒呢?他们家的产业极大,可谓遍布大江南北。沈逢吉倒从未留心想过这个“李家”的少主子李寒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毕竟“士农工商”,“肉食者鄙”他是有些看不起这些人。今日一瞧,真倒是吃了一惊,未料得此人居然还有儒雅之风。倒似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彬彬有礼,毫无铜臭味。
      李寒笑道:“秋河兄此次到南京来,是为何事而来?”
      沈逢吉摇头道:“我是俗人,自是俗事。不过就是想借游山玩水,散散心,看看能不能将心中的积怨留在这山水之中而已。倒不知阁下来这是为了什么?”
      李寒道:“不要‘阁下、阁下’了,就喊我于水便可。这次来南京,说来惭愧,是为一个名女子而来。”
      沈逢吉奇道:“女子?何等女子能让于水兄居然从杭州专程到这秦淮来?难道竟是这烟花之地的女子么?但如果真是,不是我多管闲事,还是少沾一点的好,免得钱财散了,换来的是竹篮打水。”
      李寒笑着摇摇头:“秋河尊孔孟,对这些事自然看不起。可是,可是她是不一样的。”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李寒的脸上此刻露出了无限向往之情:“她的眼睛是那么的亮,亮的就像是一湾清泉,仿佛能看清世界上一切事情一样,使得自惭形秽的往往都是你自己。她的声音就像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黄鹂鸟的叫声,说话像是唱歌一样,让你过耳难忘。她的眼波,仿若一泓秋水,又如皎洁的月光,偶尔薄雾遮过,更增了几丝朦胧之感。她的气质,只怕只有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才配拥有,像空谷的幽兰,像江上的莲花。特别是她的琴音,绕梁三月不息,琴声像是会说话一样,环在耳边,静静品听。一时间,连时光在流逝似乎也忘记了,当真是丝毫的不夸张……”
      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但仅仅是几句简单的话已让沈逢吉不禁心生向往,可毕竟寒窗苦读十年孔孟的思想已经深入他的心,就算弹得再好听的琴音摆在这烟花之地,在他心中想来却也只是“淫乐”而已。沈逢吉暗自叹了口气,道:“果有那样,只怕这女子真是天上的了。于水兄怕是夸张了。”
      李寒摇头道:“非但不夸张,我还要说她的美,岂是我简简单单的几句就能描绘出来的呢?听说秋河兄熟知音律,找个时候我倒可以带你去听听。”
      沈逢吉道:“只怕没有机会了。今晚是在南京的最后一夜,明儿一早就走。来这儿其实不为寻花访柳,只是想来看看‘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倒是交了李兄这个朋友,不虚此行!”。
      “哦,那倒太可惜了。”李寒当真是一脸可惜之色,“既然如此,日后有缘再见吧。只是现在还早,不如请秋河兄共同饮酒如何?”
      沈逢吉看看河边那些个“访翠楼”“百花楼”,眼中露出鄙夷之色:“不是我不愿意,是确实不习惯此处,像于水兄所说的——‘日后有缘再见吧’!”

      沈逢吉自别了李寒,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内,巷子中传来淡淡的幽香,却并不像胭脂味,煞是好闻,于是便放慢了脚步。初从如此繁华的地方转入如此幽静的地方,仿佛换了一个世界一般,倒也合他的心意。
      “嗯?”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屏气凝神侧耳聆听。似乎就是一墙之隔,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广陵散!”沈逢吉小声惊呼出来。
      弹得当真是好!将稽康那种愤世嫉俗,愤然不平的感觉完全地表现了出来……可是渐渐的,沈逢吉倒觉得古琴之中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又似乎和稽康的不一样,要说稽康是为政治昏暗而愤愤不平,那此曲则是为了自己的身世而愤愤不平,所以——“气势上弱了一点呢。”沈逢吉喃喃自语。
      一直到曲终,沈逢吉依旧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
      “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听到这种乐曲,当真是令人诧异。”沈逢吉低声道,接着叹了口气,赞道,“无论他是何人,能弹成这样,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呆了一会儿,正想离去,不觉又停下了脚步。只因为此时继古琴之后,又传来了……“筝!”沈逢吉惊讶地道。
      没错,正是筝。
      “这又是什么曲子?”沈逢吉歪着头想着。只听,这曲子中采用了许多泛音,似出又不出的泛音,让人听得心中有些压抑。突然,沈逢吉脑中蹦出这么几句话——“桓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后人入于琴。”“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三弄之意,则取泛音三段,同弦异徵云尔。”
      “莫不是,梅花三弄么?”
      从头到尾没有什么特别起伏的地方,但正表达出了梅花的凌霜傲寒,高洁不屈的节操与气质。又是许久,沈逢吉就站在那儿,直到最后一组泛音结束。他更加的感叹,就像是读书人看到了一本好书一样,欲罢不能。可再次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接着传来或琴或筝的曲音。
      沈逢吉失望的摇摇头,心中想着“弹琴人”怕是没有感觉了,弹曲首要的便在一个“感”字,就如同作诗写文一样,只有有了所感才能有所现。不过,沈逢吉转念一想,自己在这儿听了这么久,倒也足够了,想完,自失地一笑。
      “……秋影,你说这琴和筝,那个更好听呢?”
      “小姐弹得都好听,秋影说不出来。只是,秋影听得出……太感伤了。”
      隐约之间传来两个女子交谈声,沈逢吉不自禁的又停下刚迈开的脚步。
      “是么……”
      “小姐,你今晚一直心绪低落,在担心什么吗?”
      “秋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也许不久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去杭州,去西湖……”
      “啊?为什么?”
      “先生今天带来的那个公子,你看到了没有?”
      “嗯,当然啦,我和小姐一起看的啊。”
      “你没有看出来先生对他很有好感吗?他来过这么久,从未带过人来,倒是赶走过好些个。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先生想……”
      “我从没有为父母做过一件事,先生既然觉得他不错,想要我真的……那我也只能答应,只希望李公子真的是个好归宿而已。……但是秋影,你知道吗?像我们这种人,注定是不会有什么好归宿的。”
      “小姐……”
      沈逢吉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李公子?什么杭州?什么没有为父母做过任何事,又什么先生?这小姐既然是“小姐”又怎么是“像我们这种人”?理了理,见理不出个头绪,他摇摇头,终于走出了小巷子。
      老天往往是很会开玩笑的,如果沈逢吉再在这里待上一天,如果这一会儿他好奇心起了去寻那个“弹琴人”,那么也许事情的结果就不会是永远的一个遗憾……但,毕竟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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