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锁西湖畔 柳自华

　　“子苍，蒲草韧如丝，磐石是不是无转移？”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可如你我呢子苍……阴阳相隔，生死茫茫，岂非千秋万岁而不得执手相诉么？……如今，故人何方，余音断梁，只是是那个‘情’字是否依旧萦绕在你的心头呢？我盼啊，盼啊，盼过了春夏秋冬，数尽了南来归鸿……也罢，那段情无声无息的开始，也让它无声无息的消落，一觉醒来，便什么也没有发生了。”
　　……

　　“不要！”一声惊呼，惊走了栖息在窗外枝头上的鸟儿，一个丫环打扮的少女闻声推门而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秀眉微微蹙着，玉手轻轻抬起捧着心口：“是啊！我又梦见娘在临死前用血在帕子上写成的那封绝笔书。‘杜鹃啼血猿哀鸣’，娘就像是杜鹃一样，盼着良人‘归乎！归乎！’。”目光嗖地抬起，“秋影……”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秋影说道：“有什么事小姐尽管吩咐。”
　　“这段时间我总是心神不宁的，预感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听说近段时间，秦淮河边总有一个老先生在那儿摆卦摊，还是一说一个准，对吧？”
　　秋影点点头道：“是呢，老先生算前途算功名什么都算，算过的人都说准。”
　　“那你去把他请来吧，多予些卦金也无所谓。”
　　秋影应了一声，转身正要推门出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一样，回过身时眉头已经皱起：“小姐，恐怕还有些困难。”
　　“困难？什么困难？”
　　秋影顿了顿，道：“这老先生虽说算命如神，但却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出规矩之内的才会帮人算命。”
　　“哦？是何规矩，说来听听。”
　　秋影像有些不大好说出口一般，踌躇了一会儿，终究咬咬牙说道：“老先生的一套规律说也奇怪，总结来乃有‘三拒’——一拒五陵，二拒俗儒，三呢……这三是拒烟花，而且还说什么‘有缘者无钱亦卜，无缘者重金难求’。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送他一个外号——‘三拒先生’，想其中的褒贬各参其半吧。”
　　“扑哧”一声轻笑：“‘三拒先生’？倒是有趣的紧！”
　　秋影原本以为小姐听了这话是要生气的，却怎料得她听了不但不气反而丝毫不在意，竟还好似很有兴趣般。怔了怔，问道：“那，我若是请不来他如何？”
　　沉吟了片刻，说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毕竟清者自清。你去书房将纸墨拿来，我写点东西你带去给老先生看看。不一定有用，像他所说，看缘分吧。”
　　秋影忙应道：“是。”说完，转身去书房拿笔墨纸砚。
　　直到听不见秋影的脚步声时，才轻轻下榻。目光幽怨地一扫，偶尔间瞧见枕下掖着的一条粉色帕子，上面鲜红的字迹仿佛像一把把利刃一般，不但刺得眼睛生疼，竟连心也抽搐起来。忙扭过头，落下一声叹息。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者不过表里二字，然表者非里，里亦非表。是以视物之表，里非亦同。
　　奴非自怜，自幼生于勾栏，何以择之？心中纵有万般不愿，何以说之？天命而已，惟有认也。常言道“皇天无亲”，真耶？恐一语难尽，望先生理之。奴自洁身自爱，信未有周幽妲己之害，身虽置烟花之地，心却处兰馨之中。然若先生不信，奴亦无法。
　　近日尝有琐事萦心，熟睡之际忽之惊醒，日日复有。视孤灯一座，人影无双；叹单月一轮，前途渺茫；知孑然一身，不复何望；恐明朝又来，虽楼前车马不息，自心中惆怅。盼先生前来，解奴之心事，当感激涕零。无复何求，只愿奴乃先生口中之“有缘人”而已。
　　柳自华拜上

　　书房中。不施粉黛的柳自华一袭白衣呆坐在桌前，手中捧着那条粉帕，兀自出神。
　　“小姐！小姐！老先生来啦！”秋影的声音之中透着惊喜，“咚咚”敲了两下书房的门。
　　柳自华一愣，忙将手帕放下，起身扬声道：“进来吧！”
　　秋影推门而入，这时一个虽说苍老但依旧是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柳姑娘，老朽适才来时见外面徘徊着几拨年轻公子，面上笑着，眉头却不知怎么皱呢！一个个眼中都能冒火地看着老朽进来。”爽朗豪迈的笑声仿佛阳光一样，洒入房间，把不快的气氛一齐赶走。
　　秋影将身子微微靠边一让，一位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卓越的老人微笑地看着柳自华。柳自华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话音刚落，仅仅是霎那间，只见老人嘴边残留的笑容凝固了。眼中渐露出震惊之色！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站立了片刻，忽地几步上前跨过了门槛，满是皱纹的眼角居然溢出几点泪珠，傻傻地看着柳自华，嘴里喃喃自语着，却又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柳自华吓了一跳，她抬起目光，和同样莫名其妙的秋影对视一眼，小心地轻问：“老先生，老先生！您怎么了？”
　　老人全身一震，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忙伸手拭去眼角边的泪水：“让姑娘受惊了。只因姑娘长得太像老朽曾经的一位旧友。一别竟二十年不见，触景生情，不胜感慨。姑娘莫要见怪就是！”泪是抹了去，可眼中那份复杂的情感却如何也抹不去的。
　　柳自华点点头，心中的疑惑解去，微微一笑，摇头道：“老先生如此重情之人，我又怎会见怪呢？人之常情罢了。老先生快请坐，秋影，去沏壶茶来。”
　　秋影道声是。柳自华看着老人在圆桌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其实说来见怪，还是怕先生见怪了呢。今日冒昧地将先生请来，实是迫不得已，强人所难。恐怕违背了先生的规矩，知先生这‘三拒烟花’，自华真是过意不去。”
　　“姑娘尽说些客套话。看了姑娘的信，老朽自知老朽那‘三拒’有些以貌取人。在来时思量过，这‘三拒’是该改一改了！”老人道。
　　柳自华奇道：“哦？如何改法，愿闻其详。”
　　老人抚了抚胡须，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说起一样便屈起一根：“这一拒，老朽拒五陵之行。天命难违，人的身份一出生便定了的或穷或富，或贵或贱。所以五陵年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五陵之行。这二拒，老朽拒俗儒之质。圣人也讲究一个‘变’字，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仕途上也都讲究一个‘变’，不会变通那是万万不可行的。这三拒么，老朽拒烟花之心。莲出淤泥而不染，梅受风雪而不败，意思也同这“一拒”一样，身份是虚的，无须看重。这下，姑娘视之，非只看表而不注意里了吧？”
　　柳自华笑道：“老先生说的是。”
　　这时，秋影推开了门，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喜滋滋地道：“今儿这泡茶的水可是我赶早天还未亮之际收集的露水，用它来泡茶，想必是比平日里喝的茶更要耐品些。老先生，你可真是有福咧！”
　　柳自华瞪她一眼：“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先生不要在意，这丫头平日里我太惯她了。”
　　老人笑着摇摇头，端着秋影递给他的清茶：“老朽一身自在惯了的，随便一些好呢！”说完，将茶杯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细细一品，当真别有一番滋味。正当要赞好时，目光微在四周一扫，忽地看到了书桌上的那条粉色帕子，眼神顿时惊愕起来！凝视着帕子，渐渐地，嘴唇颤抖了，手也颤抖了。柳自华忙示意秋影，秋影上前接过茶杯。老人不察，犹自盯着那帕子看，此时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单是震惊，居然还有无奈，以及深似海的悲痛和悔恨，所表现出的竟比初时见到柳自华时更胜十倍！
　　“老先生，老先生。”柳自华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下轻唤道。
　　老人一惊，转过头，声音顿时变得苦涩，仿佛说一个字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那帕子……那帕子是你的？”
　　柳自华被他勾起了心事，惨然一笑：“是我娘的遗物。”
　　“你娘的遗物…你对你娘还有印象么？”
　　柳自华无声地摇头，走过去，将帕子捧来，递给老人：“先生若是奇怪，可以看看。”
　　老人沉重地接过帕子，目光深邃，看着那些文字，仿若要将它们一个个印入他的心里一样。良久，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滴在帕上，渲染开一片红色。他一惊，忙将帕子还给柳自华：“实在抱歉。老朽竟被上面出自肺腑的话惹得动了情……你娘，你娘，当真是……”欲言又止，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柳自华竟对帕子上的渲染出没有留意，相反地更加观察这个老人。老人这时依旧沉静在他的回忆之中，那会是一段怎样的回忆呢？能让他此刻全身都散发着令人不敢久视的悲凉感。突然之间，她居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哪儿见过老人的一样，似是非是，似熟非熟……
　　“老先生，你到底……”柳自华不禁开口问道。
　　老人忙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中多了份温暖，他若有意若无意地将话叉过去：“老朽今日实在是失态。姑娘找老朽来是为了算命而来的是吧？那么，请姑娘出个字。”
　　柳自华还想问，却觉得眼前的老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终究将疑问收了回去，可心思却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去。她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姓柳，那便柳字吧。”
　　其实，谁说只有她一个心不在焉呢，在场的三个人一人怀着一门心思，竟都是心不在焉的。

　　夜晚，凉风习习，空气中散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天边的一轮明月照耀着人间，照耀着秦淮……
　　书房。
　　书桌上摊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个面带笑容的男子的半身画像。烛光照在上面，显得两颊边泛起片片红光，更加的栩栩如生！
　　柳自华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半晌，才听她叹了一口气：“秋影，你瞧，这画中人是否像下午的那个老先生？”
　　秋影道：“岂止是一分像哪！小姐瞧着，这眼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姐常说，画画要用心去画，要贵在神韵。夫人这画正是将老爷的神韵画出来了！这样再一看的话，可就不止一分了。”
　　“我也这么觉着。”柳自华道，“整个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从老先生下午的情态看，他见了我时的震惊，见了帕子时的再次震惊，都似乎在说他和我娘有关系。一进门时先生说我像他的一个旧友，这个旧友是谁？说不定就是我娘！他一定是知道娘和爹的故事，更也许他还知道我爹现在在哪儿！”
　　秋影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柳自华咬着嘴唇，按耐不住胸中的澎湃……忽然，只听秋影叫道：“呀！小姐，你发现没……”
　　柳自华一愣，转过头：“什么？”
　　秋影道：“那老先生的名字！老先生临走前说他姓木，单名一个上山下卯的峁字。木卯即位柳，单出的那个山字，不正好就是老爷的名么？柳山，字子苍。”
　　柳自华目光一惊：“对啊，我怎么没留心呢？他，他是在暗示我吗？”
　　秋影点点头：“有可能呢…除了这个，秋影还有个问题想不通。”
　　“什么问题？说说。”
　　秋影道：“首先，小姐你说，老爷他为什么要在秦淮河边摆摊呢？”
　　柳自华笑道：“好快的口，这会子连称呼都改了。”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不愿意承认自有他的苦衷，这层纸我们还是不要捅破的好。私底下也只能叫先生，别叫顺了口日后改不过来了。再说，这也是我们的猜词而已，他一天没有表白咱们就装一天的傻！说不准哪，本来我们就猜错了呢。”柳自华自嘲地笑笑。
　　秋影想说什么却又止住，答道：“是。”
　　柳自华道：“你刚才说的问题，我也想过。先生在秦淮河边摆摊不足为奇，一墙之隔外便是贡院，问功名前程仕途的多了去了，我懂你的意思，怪就怪在他这‘三拒’上。谁人不知秦淮是条烟花河呢？来这儿的能是谁？纨绔子弟！他偏又说个‘一拒五陵’。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思来想去，恐怕是……”
　　“是什么？”
　　柳自华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赌景思人啊！”
　　秋影道：“赌景思人？嗯，听小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解释是最有可能性的。否则就凭先生的那‘三据’，敢情好，十宗生意足可以去九宗，他还要赚钱么？如此看来，他倒是故意图个清净，乐得无人打扰，是好睹这景思那人的！”
　　“爹爹……秋影，你说他真的是爹爹么？‘皇天无亲’，我说错了啊，皇天是有亲的！冥冥之中人人都已被安排！秋影，我现在真的觉得我并非是萍水之人了，我还是有牵挂的，有的牵挂也就有了挣扎下去的希望……”
　　秋影沉默了，她不知道此刻能说什么。良久，她问道：“小姐。”
　　“嗯？”柳自华一怔。
　　“秋影能问最后两个问题么？”
　　“嗯，你问。”
　　“老……哦，是木先生，他算是无情之人吗？”
　　“无情？有情？什么是无情？什么是有情……娘并没有怨爹爹，她只是一直地盼。盼到不想盼了，便丢下了凡世间所有的事情到天上去了。但我相信，娘依旧在盼！可是今天呢，她盼到了！只为那滴泪，她便可以笑了呀…就算，就算那不是爹爹，可至少有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有一个为她落泪的人。”
　　“那，小姐。你听到了没有，听到先生的那句‘你娘，当真是……’后面的话了吗？”
　　一滴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柳自华闭起双眼：“我没有听见，但我看见了。他说的是‘你娘，你娘当真是……痴啊’！没错，那是个‘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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