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谋

　　那日过后，似乎没什么改变，荀彦依旧看看书，晒晒太阳，悠闲地过着日子。转眼春季已过，炎热的夏日不免令人烦躁，荀煜身为一国之君，整日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但即便如此，还是常常抽出时间来看荀彦。荀彦不大爱说话，荀煜就常常给他讲些外面的事，还有这七年来卫澜的变化，唯一避开的，便是朝廷上的那些纷争。
　　荀彦知道哥哥是为了保护自己，因此荀煜不说，他也就不问，只安静地听着荀煜给他将的那些故事，偶尔附和几句。
　　一连几日，荀煜没有再出现在浣纱居，荀彦知道，是时候到了。荀煜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恐怕几个老臣的联合上书起效了，他已经分不开身过来。
　　“叶儿，推我出去坐坐吧。”荀彦轻轻吩咐。
　　叶儿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有些反对“现在正晌午呢，太阳毒，殿下再等等，过了这会儿奴婢就推您出去。”
　　“不了”荀彦极浅地道“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您说什么？”叶儿没太听清，走得近了些。
　　荀彦淡淡一笑“推我出去吧，这太阳晒着人暖和。”
　　叶儿知道荀彦怕冷，他的身体不知是被怎么伤的，一到冬天和阴雨季便特别难熬，常常一夜夜痛得睡不着觉，盛夏的艳阳对他们来说毒辣得很，没准儿恰巧对荀彦的身体有好处。
　　“好，那也别呆太久了，眼看要用膳了，难受的话您就跟奴婢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院中，荀彦突然问道“我哥他几日没有过来了？”
　　“哎呀，算算日子，有差不多十日了呢，陛下还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来过呢。”
　　“是啊......”荀彦想了想，接着道“吩咐厨房做些我哥爱吃的菜吧。”
　　“陛下今天会过来用午膳吗？”
　　“大概吧。”
　　荀彦说的大概，怕是有九成把握。相处久了，叶儿清楚地知道，她这个主子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都跟预言似的，次次都能说对。起初她还半信半疑，过了几次之后，就完全当指令来做了，因此没有丝毫怀疑，叶儿只是着急地道“那可要赶紧准备了！”
　　“去吧，别急，赶得上。”
　　“是”，叶儿一路小跑去了膳房，半晌，待叶儿走远，荀彦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油包，捏起里面的黄色药丸，小声自语道“过了这么久，不知道药效还在不在”。
　　“主子！”药丸还没放进嘴里，被落在身边的人阻止，是重华。
　　“这两日被卿歌缠得紧了，亏你能脱身。”荀彦道。
　　重华只是抿抿嘴，紧盯着荀彦手里的药丸。
　　荀彦只得先放下了手“不是让你跟着我哥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重华只跟着主子！”
　　荀彦喃喃自语“当初怎么就选了个死心眼呢”，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罢了，正好有些话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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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煜来的时候，一桌子的菜已经摆好，他看起来瘦了些，并且难掩疲惫，但是见到荀彦的时候，还是温柔笑着，略带歉意地道“抱歉，最近事情有些多，才得空过来。”
　　荀彦摇了摇头“坐”。
　　看了眼桌上的菜，荀煜略无奈地道“知道我会过来？”
　　“猜的，准备这些也不费劲，你不过来，我就自己吃了。”荀彦淡淡解释”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好”，荀煜坐下，二人吃了起来。荀彦一向吃的不多，今天难得多吃了些，待荀煜放下筷子，便吩咐叶儿等人将碗筷收了下去。荀煜知道荀彦喜静，因此到浣纱居从不带随从，此时叶儿等人被荀彦支走，一时间浣纱居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彦儿......是有话要跟哥说吗？”荀煜的声线有些发抖，他大概猜出了荀彦支开旁人的目的，他们太了解彼此，而荀彦......太过通透！
　　“哥，把我交出去吧。”荀彦轻声道。跟荀煜说话，他不愿拐弯抹角。
　　“不！”荀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拒绝了，他握紧双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还没到那一步，你相信哥，再.......给我点时间。”
　　轻叹口气，荀彦不愿揭穿荀煜，但其实，荀煜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哥，彦儿其实挺害怕的”，这七年来，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害怕，可事实上，他也怕的，“如果有可能，彦儿不想去，更不想死，只是......想了许久，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荀彦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眼看就要倒在地上，荀煜惊恐的冲过去接住了他，“彦儿！！！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太医，太医！”
　　荀煜慌乱地喊着，直到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抓着他衣襟，喊声戛然而止，传来荀彦虚弱的声音，“哥，彦儿没有力气了，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荀煜狠狠看着荀彦，却说不出一句话。
　　荀彦淡淡一笑，利用仅有的时间，开始叙述，安静的浣纱居，只剩下荀彦清浅的说话声。他为荀煜，为卫澜筹谋了一辈子，这一次，该是最后的谋划了吧。
　　“我吃了散魂......”
　　散魂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药，七年前，荀彦代替荀煜出使驭氏时便着人备了一颗，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巨大的痛苦能够带来的唯一好处，便是使死去的人如游魂般活上半月时间，有心跳，有脉搏，却不会对任何事物做出反应，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短短一句话，荀煜便懂了，郝连鹤不会接受一个死去的荀彦，而活着的荀彦，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感受着身下抱着自己的手指微微用力，荀彦却不敢停下来，“郝连鹤喜欢慢慢享受猎物，因此一开始并不会拿我怎样，半个月内，定会有人来牢中送饭，哥，你要利用彦儿的身体，让整个驭氏——染上瘟疫！”
　　听到这里，荀煜浑身一震，彦儿不止为了救卫澜，更是为了帮他铲除驭氏！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替卫澜着想的荀彦，会被那些人弃如敝履般推出去？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欠荀彦的何止是七年的平静生活，而是一辈子啊！！！
　　荀煜的内心翻涌着怒海狂涛，可是万事休矣，彦儿永远快他一步，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咽下了所有酸楚，荀煜悲凉地问“为什么？只要你活着，只要......”荀煜再说不下去。
　　荀彦明白他的意思，费力地摇了摇头“人一旦过过好日子，就会害怕，我怕......我会受不了......况且，彦儿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等七年了。”
　　似乎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荀彦终于有些体力不支，其实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大多都只能成为遗憾了吧。好在，重点的已经都说完了，那么最后一句，无论如何也要传达到——“哥.......对不起......”
　　对不起，代替你去了驭氏......
　　对不起，让你独自一人撑起卫澜......
　　对不起，害你担心牵挂了七年......
　　对不起，到最后......还是任性了......
　　其实彦儿知道，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死亡不过是瞬间的事，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哥，你老是夸彦儿聪明，该不会怪彦儿最后选择了一条最聪明的路吧。
　　荀彦走得一如他的性格，好像飘散在空中的云。能够死在卫澜，死在哥哥的怀里，大概是了无牵挂了吧。或许许多人都不明白荀彦为什么会说对不起，但是荀煜却明白。他会自责，会后悔，心痛到死，却又不得不活着，他肩上有太多责任，卸不下，丢不掉，如今，还有荀彦的一条命！死？谈何容易！
　　“彦儿......你怎么......那么傻......”破碎的声音，没有一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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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阳殿上，满朝文武跪地不起，这样的早朝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两方僵持不下，谁也不愿退后一步。
　　荀煜呆望着殿外的朝阳，许久后疲惫地开口“朕打算......交出彦儿！”
　　突如其来的妥协让大臣们有些晕头转向，到后来，变成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欢呼雀跃，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功劳其实都来源于那个他们心中的罪魁祸首。看着这样的朝堂，看着一个个欢快的笑颜，荀煜突然觉得恶心，然后“哇”的一口吐在龙袍之上，不是其他秽物，而是——血！
　　送走荀彦的那天，叶儿哭得厉害，荀煜经过她身边，淡淡问了句“你就是叶儿？”
　　叶儿顾不得回答，她只是哭着不停地磕头，替荀彦求情。
　　荀煜越过她，走进屋子，荀彦就呆呆的坐在床边，微垂着头，面无表情。荀煜知道，弟弟平时也不怎么爱笑，但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能感到平和而美好，如今，却只剩下萧瑟的苍凉。
　　“所有人都退下，朕要替彦儿擦洗身子”。
　　“陛下使不得啊，这种粗活......”
　　“滚！”没有起伏的声音，却比平时更加让人胆寒“朕不想说第二遍！”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荀煜轻轻走到荀彦身边，好似怕吵醒睡梦中的人。温柔的替他脱去一件件衣服，用热毛巾一点点擦着他的身体，“哥知道你爱干净，去之前，至少先把身子擦擦。”
　　送行的队伍出了城门，荀煜站在城墙上一直看着，远处树林中，一个黑影一闪而逝，荀煜知道，那是重华，他还是跟去了，一如七年前陪着荀彦去驭氏。
　　［“愿意跟去，便去吧，只是......就别在死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还有，叶儿是个好姑娘，让我哥给他找个好人家。”］
　　不止卫澜，不止荀煜，荀彦即便走，也替所有人谋划好了一切。
　　彦儿，那么好的彦儿，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他们到底还了他什么？！凄凉的恨意，痛彻心扉！他常常想起荀彦走时的笑，一如七年前，说着相信他的宣言，然后心酸，无处发泄......
　　建裕九年，驭氏因一场瘟疫毁于一旦，郝连鹤察觉到的时候，疫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与卫澜斗了一辈子，这一生最庆幸的是遇到了荀家兄弟，最后悔的，是没有在一开始便杀掉荀彦！最后，驭氏百年基业，终在他手毁于一旦！
　　延合初年，荀念十二岁登基，文治武略均胜过当年荀煜，眉眼像极了荀家人。荀煜总是看着荀念发呆，似乎透过它看向另一张相似的容颜。荀煜早年便得了吐血之症，拖了许久，终是等到荀念长大成人，能够将卫澜交到他手上。荀念登基那夜，荀煜卧床不起，弥留之际，他只叫荀念一人陪在了自己身边。
　　“父皇，您不管念儿了吗？”荀念带着哭腔，紧握着荀煜的手。
　　“......”荀煜似乎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太小，荀念没有听清。
　　带着温和的笑，荀煜安祥而又满足“该走了，不能让彦儿等太久，他腿脚不好，我得背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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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多年以后，荀念再一次走进浣纱居，朦胧的晨雾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树灿烂的樱花，那一抹浅浅的微笑，和那个略显清冷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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