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谋

　　颍河战后三天，荀煜收到了边城发来的捷报，自三年前他登基以来，卫澜与驭氏已经交战了不下百余场，驭氏屡屡挑衅在先，逼得荀煜不得不出手，若他还如先皇一般忍气吞声，七年前的那场惨败便是教训！
　　七年前，满朝文武各个懦弱好欺，大殿之上次次免战主和，唯有荀煜、荀彦两兄弟冒死相谏，却无人应和。割地、赔款、送质，那年被送去的荀彦才刚满十三，而他，还不是太子！荀煜尤记得荀彦走时的话，那双眼睛透彻干净，孩子般稚嫩的声音却说着坚定老成的话，他说“哥，我信你！”
　　用了四年时间，荀煜登基为皇，削藩废官，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卫澜。三年内战事无数，卫澜胜多败少！
　　握着这次颍河之战的战报，赏了有功的将领，荀煜遣退了所有人，无力的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早已没有了享受胜利的喜悦心情，他知道，卫澜在多年的欺压下早已被搬成空壳，仅仅三年时间，不够他们缓过来，现在并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可只要退了，他便是对不起荀彦！
　　荀煜紧紧握着手中的捷报，心中默念，彦儿，哥又打赢了一场仗，你......可还好？
　　“嗒嗒嗒”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荀煜的思绪，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只除了一人。
　　荀煜压低声音“进！”
　　卿歌捧着一个扁盒走了进来，他是荀煜的暗卫，自小便跟在荀煜身边。将盒子放在荀煜桌上，卿歌后退一步，道“主子，驭氏那边送来的。”
　　荀煜咬紧牙关，放在盒子上的手有些抖，他要深吸口气才有勇气打开那个盒子。
　　鲜红的血衣平铺在盒子底部，几乎破碎得不成样子，即便血液已经干涸，却仍挡不住扑鼻而来的血腥之气，粘连着皮肉，被从穿他的人身上生生剥下。荀煜颤抖的将衣服拿出，紧紧攥在胸前，再浓的血腥之气终究抵不过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这是小彦的衣服，曾经穿在小彦身上，沾满了他气息的衣服，如今血淋淋的摆在他面前，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张薄纸轻轻飘下，卿歌捡起来递给荀煜。
　　“颍河之战损我百余好汉，一人一鞭，已由令弟偿还！”
　　驭王的笔记，荀煜稍一用力，顷刻间化为乌有。三年了，只要卫澜跟驭氏稍有冲突，他就会收到驭王精心准备的“礼物”！多少次，他都想过放弃。割地赔款，上缴年俸，都好过眼睁睁看着小彦被折磨却束手无策！百姓的衣食、将士的性命和小彦的安危被放在天平两端，他难以抉择，每每这时，他都会想起小彦临走时的话。
　　普天之下，荀煜相信，没有一对兄弟会如他们这般了解彼此、心照不宣。从登基到战事，荀彦虽身在驭氏，却仍是荀煜最有力的帮手。即便隔了几千里路，即便隔了七年，默契依旧。他们不用言语书信，只要荀彦有一点点动作，荀煜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是......收到的“礼物”越来越重！一切的不满都被发泄在荀彦身上，所有成功的背后都意味着荀彦会流血受辱。
　　荀煜紧紧攥着那血衣，所有的胜利，都是用荀彦的血换的！如果小彦都没有想过放弃，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放弃！
　　“主子”卿歌试探性的开口“颍河战场上抓到的那些驭氏人......”
　　荀煜珍惜的放下血衣，抚摸着那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淡淡吐出一个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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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荀彦靠在颇为简陋的牢房中，静静看着外面的天空，不过巴掌大小的窗户，这便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突然传来的脚步声以及铁链的声音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哟，三殿下还没歇着呢，倒是省了哥儿几个不少力气，我们大王叫你过去，走吧。”
　　荀彦扶着墙缓缓起身，看到了外面的一轮圆月，难得的满月，竟扫了他观景的雅兴，驭王还真是会挑时候。来到驭氏已经七年之久，荀彦都快忘记家乡的模样了，唯一的思乡之情只给了那抹少见的天空，感激着至少他们在望着同一轮明月。
　　牢内的污浊之气让荀彦微微咳嗽，手腕脚腕上沉重的铁链早已将皮肤一次次磨破，他只能撕下些衣料包上，稍作缓解。七年的牢狱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更何况还有驭王的刻意折磨。三天前的百余鞭子还没有完全收口，驭王特意等着血迹干涸才将那一身衣服剥下，如今多数鞭痕都肿胀着，稍一动便痛苦不堪。差不多有三年没有见过正常伤药的模样了吧，荀彦微微苦笑，原来不用伤药也有那么多的治疗手段——盐水可以消炎，破皮的伤口可以用烙铁止血，腐烂的肉可以用刀子剜去，今日不知会用些什么。
　　驭王找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荀彦却有一分难掩的高兴，即便迎接他的是痛苦跟折磨，只要驭王越生气，也就意味着，哥离胜利又近了一步！
　　荀彦被扒光了衣服，双手高举吊在刑房中间，驭王审视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满意的走了一圈，随即开口道“颍河之战驭氏大获全胜，卫澜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三殿下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你在这里辗转挣扎，你那个所谓的亲哥哥，管过你的死活吗？就连旁敲侧击的打听都没有，真叫人心寒喏！”
　　荀彦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火焰，微微弯起嘴角。驭王以为隔绝了他与外界的往来，他便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任由他颠倒黑白？
　　“怎么？不信？”驭王掐着荀彦清瘦的脸颊，逼他与自己对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本王只是在陈述事实，免得你还有什么痴心妄想。”
　　“一百七十六人”
　　“什么？”
　　“即便输了又如何，有驭氏的一百七十六人陪葬”荀彦淡淡道，眼中毫不掩饰着骄傲“我哥果然厉害！”
　　驭王突然想起不久前打荀彦的那顿鞭子，那种情况下这家伙竟然还记得数量？该说自己失算呢，还是荀彦太聪明？七年牢狱生活，别说书卷，笔都没让他握过！无论是从心里还是身体上的刑罚虐待，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他做得难道还不够吗？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才气，当真......叫人妒忌！
　　“哼，也不过是逞些口舌之快”驭王冷笑一声“本王今天心情好，再帮你治治伤。”
　　“听说西域那边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治愈外伤的方法，可以将人的皮肉像衣服一般缝起来，效果奇佳，只是治伤过程太过痛苦，至今无人敢用。想必三殿下这么勇敢，定是不怕的，也为我们驭氏做些贡献，看看这法子到底是可用还是不可用。”
　　没了驭王的桎梏，荀彦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火把上，跳动的火苗将周围的空气烤得微微扭曲，他似乎能在那些扭曲的画面中看到昔日王宫里的两兄弟，演武场上的对弈切磋，棋盘上的胜负输赢，驳论时的各执一词......都说兄弟间会有某种奇异的通感，不知哥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想他呢？
　　“唔！”突如其来的刺痛，荀彦没有忍住，□□了半声，随即紧咬牙关，止住了脱口而出的痛呼。
　　长针穿过鞭痕，津了盐水的线留在伤口中，肆虐着，叫嚣着，像是无数蚂蚁啃食着伤口深处。随着细密的线来来回回穿插，缝合的伤口越来越多，荀彦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抖动着，汗水随着微扬起的头洒了一地。
　　与以往的忍痛不同，荀彦觉得这一次尤其难熬，细细碎碎的折磨仿佛停不了，它们不足够强烈，不能让你晕倒，却时时刻刻折磨着你的神经，清醒着，让人几欲疯狂！
　　刑罚结束的时候，荀彦仍旧清醒着，四肢被解开，他下意识的便要蜷缩起身体，结果被周围的掌刑生生拉开，他们踩着他的腿将他压跪在地。
　　驭王走过来，抓着荀彦的头发向后一扯，欣赏着他因为疼痛而失神的双眼和被咬烂的嘴唇，用低沉的声音，劝说着“痛吗？你在这里如此痛苦，他们却是养尊处优、歌舞升平！怨恨吧，憎恶吧，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想想谁让你遭受的这些！”说完，他松开手，吩咐周围的手下“把他带回去，一天后再帮他把身上的线拆了！”
　　荀彦的头又无力的垂下，是啊，身上痛着，痛得他想要脱离了这副皮囊，可嘴角却忍不住地翘起。他觉得驭王的话是如此可笑！他会想，而且会好好的想，因为只要一想到，有些人因为自己可以得到幸福，卫澜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哥哥能够得到胜利，他就觉得，这些痛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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