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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祭神01
从森林里归来之后，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沐冰也病了整整三天。
作为沐冰多年的好友，钟晓研知道沐冰虽然看不见那些东西，但是体质却十分容易受影响，这一次她在妖怪之中呆了那么久，身子当然受不住。
吃了药好好休息几天就好——这是做医生的周叔叔安慰钟晓研的原话。
可是钟晓研无法不担忧。
那蜘蛛化作的小女孩此刻正十分“贤惠”地坐在沐冰头顶之上，时不时伸出手摸摸沐冰地额头，冷了把冰袋拿开，热了再敷上，钟晓研自己反倒是闲着了。
一闲下来就难免胡思乱想，担心沐冰，担心那些“人”又来捣乱，担心周涛会生气——其实他似乎一直在生气来着，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他眼中的神采无时无刻不在嫌弃着她，把她当成麻烦的根源。
钟晓研眨了眨眼睛——好吧，她的确是容易惹麻烦的体质。所以周涛讨厌她，真的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周涛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涛子。
涛子……
钟晓研看着外边的雨，有些心烦意乱。
十年前，离开之前的那几天，似乎也下了好几天的雨，正是因为大雨耽搁了时间，所以后来雨一停他们就不得不赶快离开——因此听说涛子溺水而死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在离开的路上，即使知道他死去了，她也来不及去见他。
她未曾经历过涛子的葬礼，就像她也没有经历过爷爷的葬礼一样。
可是她知道他们都已经死去了，即使多年之后她再度看见周涛，可是钟晓研明白他不是“涛子”。
对于十年前这个地方最后的记忆，是雨后清明的天色，是延绵不绝的蓊郁，是离开爷爷的惆怅，是电话那头周阿姨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没有亲眼见到涛子的死亡，十年间偶然想起，多希望他的死亡只是自己记忆的错乱，十年间不是没有机会回来，只是这里已经没有了爷爷也没有了涛子，即使回来了，也怕自己生出伤感，十年间不和周阿姨他们联系，仿佛只要不联系，就不会提到涛子，她就可以当做涛子从未死去。
多好。
只可惜终究要梦醒。
她终究还是回来，再一次看到周涛，可是周涛不是涛子。
她对周涛的心情很微妙，一方面对于“周涛”这个人活着多少能让周叔叔周阿姨不那么伤心感到欣慰，另一方面，想到不知道是谁占据了她的玩伴的身体，取代了涛子的身份，感到十分介怀。
远远看到有人往这边走来，黑色的大伞，伞下是具略显单薄的身子，雨落在伞面上，一声一声，如叩门之声。
钟晓研只是看着他，并不起身。
周涛径自开了门走进来，手上提着食盒，因为沐冰病着不好移动，钟晓研也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即使有那小女孩看顾着，也还是不放心——又下了大雨，所以这几天都是周阿姨做好了饭菜让周涛送过来的。
钟晓研想他对于这种琐事应该是十分不耐烦的吧，因为自他进来也没有看钟晓研，径自收了伞放在门外，把手中的食盒放在钟晓研面前，便过去看沐冰的情况。
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也是，有什么好说的。
担心着沐冰的病，钟晓研没什么胃口，跟在他身后去看沐冰，见他神色不愈地站在窗口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什么时候能醒来？”钟晓研看了看他一眼，终究还是开口相询，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又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些，果真是关心则乱啊。
“我又不是医生。”果然，周涛一开口便是这句话，不过顿了顿，却又道：“快了。”
钟晓研沉默，看了看自周涛进来就缩成一团的小女孩一眼，无话找话道：“她说你是大神。”
没有继续追问，因为知道追问下去周涛也没有义务告诉她自己原本是什么，因而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周涛看了小女孩一眼，又看向钟晓研，指了指沐冰：“我要消去她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
“不行！”钟晓研直觉地脱口而出，想了想，讪讪道：“好吧。”
虽然记忆很珍贵，但是若是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是忘了会比较好吧，这一点，反而是周涛想得比较周到。
“谢谢你那天出现救了我们。”钟晓研这一次倒是很真诚地道谢：“以后……我会尽量不会麻烦你的。”
“无妨。”周涛耸肩：“义务而已。”
钟晓研看了看沐冰，想起那小女孩说过人类有事他不能不管，原来是职责所在，难道他真的是所谓的“神”？
如果是神的话……
“既然是义务——”钟晓研看向他，很认真地看着他：“当年你为什么不救他？”
没有说出名字，可是他们彼此都知道钟晓研说的是谁——周涛沉默，避开钟晓研的视线：“因为他的命运本来就是那样的。”
是说……涛子注定要死在十年前的那天吗？可是钟晓研不明白：“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活着？”
周涛没有看她，过去将手放在沐冰额头上，嘴巴动着，却不知道在说什么，钟晓研倚在门边看着他的动作，思绪莫名。
他不是涛子，所以其实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与交情，他想做什么，其实完全不必理会她的，若不是周阿姨的吩咐，只怕他根本不会想见到她，更不会这么好心地冒雨过来给她们送饭。
无论如何……
“谢谢你。”他经过她身边时，她还是开了口：“谢谢你帮涛子尽孝。”
虽然她或许没什么资格这样说，可是她还是想谢谢他的存在安慰了周阿姨的心，那个从小便对她很好的人啊……如果没有周涛，钟晓研真无法想象多年后再见，周阿姨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涛没有理会她，径自出去，拿起放在外边的伞，打开闪身进了雨中。
回头看着风卷残云和自己抢食的小女孩，钟晓研好气又好笑：“怎么跟几百年没吃饱饭一样。”
小女孩动作顿了顿，好像在思考一般，半晌才道：“我没有吃过饭啊。”
好吧，她是妖怪，不以人类食物为食的，钟晓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她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会比较好，毕竟现在是吃饭时间来着，不过有个问题钟晓研很好奇：“你有没有名字？”
“名字是什么？”小女孩歪着头看向钟晓研：“有用吗？”
钟晓研耸耸肩：“名字或许便是一个代号吧，就像我叫钟晓研，她叫沐冰——名字是专属的，如果你有了名字，哪怕是在许多人之中，只要叫你的名字，你就会知道是在叫她你。”
“可是对我来说只要你叫我，没有名字我也知道你是在叫我啊。”小女孩顿了顿，见钟晓研有些无奈，连忙道：“那你是我的主人，你给我取个名字好了。”
“对了，”钟晓研想起这件事来了：“为什么你认定了我是你的主人啊，我又没什么能力。”
“因为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位大人——”小女孩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小声道：“他离开之前说允许我留在这里，但是以后你回来的话，便要以你为主。”
“爷爷啊……”钟晓研有些怅惘，似乎要努力摆脱这样的情绪一般，笑道：“这样说来，我只有你一个‘手下’？”她能力不强，这小女孩能力也不高，两只废材……能有什么作用啊，连沐冰都救不回来。
似乎看懂了钟晓研的嫌弃，小女孩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只是最近几十年才开了灵窍而已，若是另外一位的话，或许会比我厉害些的吧。”说着，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赧颜。
“另外一个——”钟晓研见她点头，有些不解：“它现在在哪里呢？”
“不知道呢。”小女孩歪着头：“他跟了大人好些年了——不过好久都没见到了呢。如果是他的话，或许那天可以不用请哪位大神出面也能救回主人你的朋友的。”她念着“朋友”这两个字，歪头看了睡着的沐冰一眼，似乎还是不理解“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晓研也懒得追究，看了小女孩一眼，把话题绕回来：“你是蜘蛛变作的妖怪，不如叫蛛儿好了？”
“蛛儿？”小女孩笑得十分开心：“好。”
她看着钟晓研，表情十分真挚：“主人你真用心。”
钟晓研无端生出愧疚感——她哪里用心了……不过是随口一取。为了转移话题，钟晓研看向她：“蛛儿，你告诉我有关于周涛的事情吧。”
“周涛是谁？”蛛儿继续歪着脑袋。
“就是你口中的那位大神——”钟晓研想了想明白她对人类的名字不敏感，因此又道：“刚刚送饭来的那个人。”
“哦，你说的是河神大人啊——”蛛儿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以说的样子：“河神大人就是河神大人啊。”
钟晓研知道从她嘴里估计是问不出什么的，叹了口气，看向外边下个不停的大雨。
河神……
这世间，还有神的存在吗？
钟晓研其实是有所怀疑的，她见过许多非人，妖、精、灵、怪，却唯独没有见过神。
神、魔、佛是非人修炼的终极目的，可是似乎很早很早以前，这世间便没有了这三者出没，大多数的神其实更多的只是修为强大的、企图收取人类信仰来获取力量来修炼的妖，可是，钟晓研很明白周涛不是妖。
难道他真的是神？
既然是神，为什么变成了周涛的模样，他想做什么呢？
不过那些事情不是她能干涉的——只要他老老实实扮演着“涛子”的角色便好——只要……他不伤害周阿姨他们就好。
如果他能够做得到，钟晓研相信自己也一定做到不会揭穿他本来的面目，永远不会。
沐冰昏睡了三天之后终于醒来，大雨下了整整三天，终于开始放晴。
沐冰病好之后便忘记了自己病的原因，把自己病倒归咎于陪着钟晓研在森林里乱跑的时候中了暑——然而“病”好了之后却还是没有接受教训，缠着钟晓研陪她到处走。
她本来便是这样跳脱闲不住的性子，钟晓研很明白，只好陪着她在镇子里走动。
小镇子估摸着有几百年的历史，算得上是古镇，房屋都是老式古色古香的样子，重重叠叠，一直延续到河边。
那条河，便是当初的她最喜欢去的地方，也是十年前涛子溺水而死的地方。
钟晓研不愿意接近那里，可是沐冰不知道真相没什么忌讳，雨停了之后天气也跟着炎热起来，这种天气最好是找个地方乘凉——森林和河边都是好去处，可是森林……沐冰是再不敢去了的。
虽然不记得，可是沐冰对森林倒是一直都带着几分恐惧的——钟晓研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否则以沐冰的性子真要到森林里去探险的话，钟晓研是拦不住的。
钟晓研坐在石桥之上吹着风，这条河与她记忆中的那条大不一样，
镇子看起来很大，可是居民却并不多，而且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多多少少有些熟悉，十年前的事故似乎让人们多了几分警醒，钟晓研虽然没有回来，但是父亲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顺便的听到一些关于这里的事情，比如加固了河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事——其实，在涛子溺水之前，似乎也很少听到过出事，并且涛子出事的时候正是大水之时，其实说起来和这条河没有关系。
钟晓研一直以为十年前的事故是涛子溺水而亡，然而十年后从其他人口中，这个故事却是弱化了许多——
镇子里的老人们说，这河里住着河神，守护云梦镇数百年，风调雨顺，几十年里都从未有人出事。
沐冰听得入神，钟晓研却听得黯然神伤——没有人提起涛子，对啊，周涛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从来没有人出过事，就算提起，也不过是说“涛子”“差一点”便被溺死而已，还说幸好有河神大人庇佑，涛子才捡回一条命。
河神……
钟晓研眼睛酸涩，老人们又怎么会想到，就是他们口中敬畏敬仰着的“河神大人”，夺取了涛子的身体，掠夺了原本属于涛子的生活。
“晓研你怎么了？”
沐冰的声音蓦然响起，将钟晓研的思绪拉回，钟晓研方才感觉到自己泪流满面。
不理会沐冰的大惊小怪，只是拭去了眼泪道：“风太大，吹得眼睛发疼，我们回去吧，该吃午饭了，要不周阿姨又要叫人满世界找我们了。”
她这么一说，沐冰似乎也觉得饿了，看到远处有人，招手高喊道：“涛子！”
钟晓研愣了愣，看到远处的周涛，莫名感伤，他们还是叫他涛子，可是对于钟晓研来说，涛子只有一个人，死在了十年前，现在活着的，只是周涛而已——占据了涛子身体的……河神？
所有人都叫他涛子，热情而亲近，只有她固执地叫他的名字，陌生而疏离。
有时候，知道太多的人，真的不会幸福，钟晓研也想装作难得糊涂，把他当成过去的涛子，可是，做不到。
看了一眼桥下的流水，若有所思。
河神……吗？
既然是神，或许便该守护……为什么占据了人类的身体，想要做什么呢？
钟晓研跟在两人身后，听沐冰和周涛询问周围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周涛倒是有耐心，小声为她解说着，钟晓研面上一直带着笑，心里却是有些感慨——所有人都能和周涛安然相处甚至相处愉快，唯独她不行。
“晓研，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脑后莫名地再度响起爷爷的声音，回头，身后只有劲风拂过，脚下是流水逝去，这世间，早已经没有爷爷这个人了。
风越发的凛冽，钟晓研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快要被风吹走，还来不及感叹这风来得诡异，手却被另外一只手拉住。
少年的指骨纤长而分明，却又蕴满了力量，只一瞬间，那阵怪风便跟着止歇，钟晓研轻轻挣开周涛的手，和沐冰并肩走到一处，沐冰心有余悸：“刚刚我差点以为你要被风吹走呢，还好涛子拉住了你，否则估计你就要掉到河里去了。”这风来得诡异，连沐冰也看出不对劲了？
不过钟晓研只能安慰她：“哪里会发生这种事……这河里有河神的啊，河神大人是不会让人出事的……对不对，周涛？”
周涛不回答，沐冰倒是笑了：“哪有什么河神啦，晓研你和刚刚的那些人合起来笑话我是不是？”
“不过要是真的有河神，我倒想看一看。”沐冰虽然不信，却偏偏兴致勃勃：“河神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有两只眼睛一张嘴？”
“也许是三只眼呢。”钟晓研恶意地道：“背后还长了一只。”意有所指。
周涛却只是一直都笑得云淡风轻，并不接话。
沐冰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住，钟晓研站在原地，等周涛过来，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河神……大人？”
周涛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侧过头看向周涛的侧脸，这张脸和十年前那张脸重叠，可是却还是变了样的。
爷爷的声音依旧在脑中响起，钟晓研却收回自己的视线，叫上沐冰，径自向前走去。
爷爷当初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是否是因为其实他早就明白，钟晓研本来就是异类。唯有异类，才会那么担心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这世间异类那么多，混迹在人类之中的非人那么多，她身边就有一个，只有她，明明是人类，却偏偏比不上身边的这个异类——这个异类，比她还要像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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