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暴君捡到了人鱼

　　“回皇上，已经找了三天……太师落水时，双脚和一只手都被绳索缚住，身上还连着一块镇船石，这样的情况再大本事都会葬身水底，更别说太师还被剑刺穿了琵琶骨，臣等觉得太师不是想要逃走，是……”那负责追捕的宿卫首领一口一个太师，显是敬佩宇文成都，不愿听杨广污蔑他，说话有些冲，然而那自裁二字终究太凄凉，侮辱了那个战神一样的男人，让他不忍说出口。“皇上，还是改换打捞的船只，否则日子久了，恐怕尸身腐损难辨原貌，太师往日的功绩，好歹也该让他完完整整的走。”

　　“滚！滚出去，朕说搜捕就是搜捕，他没死！他不会死！”三日间君王都是这样醉醺醺的，直到第七日上，有渔民在河边捡到了半截带血的乌黑绳索，那东西黑气沉沉不像寻常事物，渔民不敢私藏，献给了杨广。

　　“捞！捞，就是尸骨，他也是朕的！”

　　然而运河开凿时，死了无数民夫，累累骨肉沉于运河深处，谁又知哪一具是宇文成都的？

　　杨广觉得他该笑，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作为君王，他应该忌惮这功高盖主的武将，作为杨广，他讨厌他，从小就讨厌。然而杨广却是在流泪的，泪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只是稍稍转动了一下眼睛，眼眶就湿了，他甚至来不及想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

　　第十五日上。

　　“回禀陛下，已得到确切消息，神农鼎护送中途，被瓦岗山魔王磐一伙响马截去。”

　　“朕知道了。”杨广站在幽暗的水牢里，任由冰凉的水漫过腰身，他的脸色苍白，衣衫沾了水贴在身上显得形销骨立：“你们都出去吧，没有吩咐就不要进来。”狱卒和侍卫知道这些天杨广心情极差，讪讪退了出去。

　　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听自己质问他关于谋反，为了一口在杨广心中一钱不值的破鼎。杨广猛然踢起了一捧水花，连他随身佩戴了二十多年的香囊落在水里也不曾发现——那里装着他最初的宝贝，他偷偷从礁洞捡回的，小鲛人的眼泪。

　　最后一盏油灯熄灭，水牢深处有什么在发出明灭的微光，这个场景十分熟悉，让杨广想起了那个礁石洞，然而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忆这些，但那蓝盈盈的光并不放过他，固执地闪烁着。

　　这没有眼色的萤火虫，杨广恨恨的想，探手过去想要捏死那小东西，却发现光源竟是在水中，是一颗闪着微光的小珠子，离开了水便熄灭了。杨广自然地做着这样的动作，因为他早已做过无数次，年复一年：像小孩子捡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那颗珠子，偷偷在掌缝间迎着光看去，那是一颗珍珠，水滴的形状。

　　“娘，四海是什么样的呢？”

　　“娘也没有见过，应该是蓝蓝的，像天空一样吧。”

　　“《山海经》里说西南海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有建木，建木西有氐人族，人面鱼尾，《搜神记》又说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海里面有这样的精灵吗？”

　　“或许有吧。”

　　“可爹爹说，书里的东西都是愚弄人的，我问了好多人，他们也都没有见过。”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一双干净的眼睛，阿麽去的话，或许就看见了。”

　　杨广攥紧了掌心的明珠，忽然想起了宇文拓和杨硕说过的话。

　　侍女终于在水牢找到了杨广，不知在水中站了多久的帝王脸色已经有些晦暗，或许是冻得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皇上，您不去看看小鱼公子吗？他等了您半个月，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了。”

　　“朕正好也有意要找他。”

　　*

　　“皇上，你好久都没有来看小鱼了。”鲛人可怜巴巴地看着杨广，一双异色的大眼睛泫然欲泣。

　　“朕会安排去东莱的船只，将你送回大海。”

　　“您不要小鱼了么？”鲛人脸上悲痛欲绝，心中却在暗喜，他既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又可以全身而退，真是意外之喜。

　　“如果你愿意为朕流一滴泪，朕便心满意足了。”

　　鲛人的神色微微一变，然而察言观色正是杨广作为政客最擅长的。他笑了笑，从背后抱住了人鱼，“可朕又怎么舍得你流泪呢。”

　　鲛人稍稍放下心，杨广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那半截黑气萦绕的绳子，猛然套住了鲛人的脖子，勒紧，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凸出来变得丑陋，人鱼想要挣扎，但那绳索的黑气吸走了他所有法力，生理的泪水滚落下来，晶莹剔透地慢慢渗进锦被，杨广空洞地看着濡湿的一片深色。

　　地上那条化出原型的鲤鱼，灰色的被剖成两半的尾巴慢慢流出殷红的血，碧绿的死鱼眼睛没有眼皮，杨广忽然捂住了嘴，干呕了一阵。

　　“拖出去烧了，连同那半根该死的绳子。”

　　在勒死鱼妖之前，杨广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鲛人，但他确定双臂用力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杨广迷惑地看着自己手里柔柔泛着光彩的明珠，心底忽然莫名涌上了恐慌，他爱那条人鱼，不是吗？就像这二十多年他无数遍告诉自己的。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小和尚背着肩上的柴，一步一颠儿哼着歌向着山门的方向走，半路里听得江边渔夫一声惊咦，凑趣看过去，那渔夫起网竟兜起来近有□□尺的大青鱼，像有两条又像是一条，总之是有两个尾巴的，水藻缠得看不清楚原貌。渔夫扒拉开水草，吓得大叫一声:“妖怪！”

　　渔夫拿起鱼叉，想要刺探一下这妖怪是死是活，小和尚叫道:“大叔莫动手，万物皆有灵，我用我肩上的柴换你网里的鱼好不好？”

　　“什么鱼，那是一条人身鱼尾的妖怪！”

　　“师父说，有尾有鳞又有鳍的，便是鱼了，这摆明了是一条大鱼，师父又说了，何苦复将同有血气、同有子母、同有知觉、觉痛觉痒、觉生觉死之物而杀食之，我虽未吃过鱼，可这明明就是一条鱼，只是比寺院荷花池里的鲤鱼大了一点点。还请施主念在上天好生之德，这鱼长这么大的块头，一定也很努力，你怎么忍心伤害它？”

　　渔夫苦笑，哪个庙里来的小迷糊，啰啰嗦嗦迂腐得可爱，不知这乱世妖物的可怕，鱼叉一顿，想要不动声色将这妖物杀了，岂止钢叉根本刺不进去分毫，于是吓乱阵脚，也顾不上拿小和尚的柴，卷起渔网便跑了。

　　“善哉善哉，施主无量功德。”

　　小和尚探着小脑袋，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条被半截绳子捆住的鱼，可怜，它的肩膀上还钉了一柄长长的废铁，隐约能看到伤口还在渗血，也不知是谁这样坏乱往江中扔东西，罪孽罪孽。小和尚抬手，想要解开那黑漆漆的绳子，小手还未挨到，那东西就像畏惧一样，自己解开落入了江中。

　　“这可如何是好，这么大的鱼，我也背不回去，可要这样放着它不管，它身上的伤又怎么办？再遇到渔夫又怎么办？”小和尚急得掉眼泪，眼泪落到那大鱼的肩膀上，只见那大鱼慢慢睁开了眼。

　　“太好了你醒了，这下有救了，呃……也不对，你没有腿，离不开水，也没办法自己走到庙里，你又这样胖大，我也抱不起你，这肩膀上的伤也还是没法子治。唉，你是鱼又怎么能听懂我说什么，像是莲花池里的小鱼是从来不会和我说话的。”小和尚刚收了哭腔想要笑，就又挂上愁容。

　　那所谓的大鱼睁开眼就见一四五岁的小和尚蹲在自己旁边碎碎念，胖大？说的是他？不过他比起寻常的鱼确实是胖了大了。

　　“小师傅……”

　　“佛祖啊，鱼说人话了！”

　　“小师傅……帮我……把肩膀上的剑……拔下来。”

　　这小和尚眼中的大鱼不必说自然是宇文成都，他落水后，便化为了鲛人的形态，半游水半昏迷顺流漂泊到了临近运河的一条水道，只是那把剑一直留在他身体里，没有多久便化了脓。

　　小和尚吓得退了几步躲到江边的草丛里，半晌见那大鱼还是静静趴在河边像是又昏迷了过去，这才壮着胆子又凑上前，小心翼翼摸了摸鲛人的脸，烫得吓人，剑……是说戳进他肩膀里的那根废铁？

　　轩辕剑沾了宇文成都的血，又没有法力维持，早已化为一柄锈铁剑，饶是如此，小和尚到底人小力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铁剑从鲛人身上拔出。小和尚被惯力掀了个筋斗，在江滩卵石上磕破了额头，疼得直掉眼泪，再看那鲛人，闷哼一声悠悠醒转，肩头的血染红了一小滩水洼。小和尚也顾不得自己的额头，凑上前，急道:“你这伤的这么重怎么办？我师父就住在这金山寺里，你等我回寺里叫来师父，再将你抬回去？”

　　鲛人摇摇头:“小师傅法号如何？大恩只能来日再报。”

　　“我叫江流儿，你要去哪？你伤的这样重。”

　　“金山寺，是延陵(镇江古称)的金山寺？离海不远了……”鲛人撑起身子，抱着小孩磕破的额头，轻轻吻了吻，“谢谢你，小师傅。”拾起铁剑，转身跃入水流。

　　江流儿涨红了脸，它可真好看，他忽然有些相信渔夫的话了，或许这条鱼真的是妖精，妖精也是有善的吧，小和尚呆愣愣摸了摸额头，伤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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