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八）

　　“阁下既已经出手，又何必畏畏缩缩？”

　　勉力撑着槊身维持身形不动摇，龙幽向前半步，扬声喝道。

　　不是对手——

　　如此，更不可露怯。

　　强咽下涌到口边的血，心知如此伤势必然加重，然而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出手袭击自己之人虽然在那一声后再未有丝毫动静，但身周威压仍在，更逼得他不得不全力应对。

　　所幸来人气息并非修仙之人清正一路，不然，怕是要做最坏打算了。

　　他又连喝数声，暗处之人仍未有所动作，而龙幽此刻体内魔力空虚，仅凭视线巡回，更是连对方所在都无法探知，此时境况不利已达极点，若不是他并非寻常生灵，只怕须臾之间就能丧命于此。

　　……为什么不出来？

　　如果是因为他泄露的魔气而来，无论是除魔卫道之人，还是觊觎他魔力的妖邪，都早该出手斩杀。除非……无论目的为何，那人并无杀意。

　　思及此处，龙幽心下稍定。他倚回岩壁，一点一滴聚回残余的魔力，稍作调息。既然那人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那么多恢复一分，就能多掌握一分局势。

　　——此时反倒要感谢自己身为“化身”，寻常伤势恢复速度远超常人。

　　他大半注意力都放在压制伤势上，对周遭倒也没完全疏忽。先前过分紧绷未能察觉，此刻平和下来方才感受到，那威压声势浩大，只因为其中战意凛然，杀机果然半分也无——甚至连战意也正在迅速消退。

　　这是……就这么结束了？龙幽一怔，先前如山岳加身的压迫力就如其突然而来一般，又倏忽消逝，干净得连半点痕迹也不存。

　　“……呵。”

　　他抱起双臂，面上未见笑容。虽然此事无头无尾，但显然可以确定的是，那人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若有不利……看来要尽快找到姜云凡和小蛮，不可再耽搁。

　　——

　　“大叔，您看这把剑怎么样？”

　　在居民指引下找到城北的武器铺，姜云凡解下背后包裹，拔剑出鞘。与之前龙幽所见时不同，剑鞘掩盖下的剑身细长而锋锐，如一道幽蓝闪电，刹那间光耀一室。

　　“好剑！”却是店内客人先禁不住失声喝彩。

　　匠人眼睛一亮，双手接过，捧在眼前细细端详起来，一时店内静寂无声，姜云凡屏了息看着，却见匠人粗重眉头越皱越紧。他一颗提到一半的心又直直沉下去。

　　“怎么样啊老板，给个说法！”有好事的客人叫道，匠人翻覆查看半晌，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把剑又递还回去：“小兄弟，你这剑是个宝贝，可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名堂来。要不，我给你指条路？”

　　“大叔请说。”

　　“上这儿来。”他拉着姜云凡手臂走出店门，“看见斜对过那家当铺没？那有个伙计叫景天的，年纪轻轻，鉴宝的眼光可是一流。”匠人竖起拇指，正欲称赞，身后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欢快笑声。

　　“老板过誉，过誉。”姜云凡诧异回头，那发声的少年竟是从店内转出，不知已来了多久。他一身青绿短衣，装扮寻常，头上发冠和襟前两绺长发上的坠饰皆是金属制成，细看下居然俱是铜钱形状。

　　……不用说了，肯定是个财迷。姜云凡无声腹诽道，而他身旁匠人熟门熟路地翻了个白眼，看来和那少年并不陌生。“正说着你你就来了，手脚倒挺快。”

　　“都说您这出了件宝贝，三条街外怕是都传遍了。哪儿有宝贝，哪儿还少得了我？”少年咧嘴笑着，又凑过来悄声对姜云凡道，“这里怕是不太方便，有什么话，去我当铺里说？”

　　“……我看这就挺好的。”姜云凡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既是财迷又是当铺，总让他联想到某些不好的地方。少年不以为忤，只是大摇其头，向身后一比：“财不露白，这地方这么多人，人多口杂，指不定就被哪路飞贼盯上。”姜云凡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店内人头攒动，不知何时竟聚集了大批看客，目光灼灼，都向三人望来。

　　“……行。”姜云凡吞了口口水，连忙答应，小伙计满意地眉花眼笑起来：“果然爽快。”

　　“你等等，我还有个同伴在店里，我去叫她过来。”匆匆用包裹布裹了短剑，姜云凡看着店内声势实在不敢轻易进去，只好站在门前喊小蛮名字，腿上便被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大笨蛋，我早就出来啦。”小蛮双手叉腰，气哼哼地抬头，“我看你早把本女侠忘了吧。哼，过河拆桥。”

　　“我哪敢啊。”姜云凡忙举手告饶，一旁景天本是随意看着他们打闹，看到小蛮臂上纹身时忽然一怔，满面泛上惊异之色，“姑娘你是……！”

　　“嗯？谁。”小蛮疑惑地转身，瞥见景天，竟也‘啊’了一声，掩口，“诶？你也是……”

　　景天忙比了个噤口的动作：“这里不方便，跟我过去再说。”

　　姜云凡看着两人异样表现，心下便泛起不好预感：

　　该不会，这个看起来挺正常的小伙计，其实也不是人……吧？

　　……

　　告别匠人，三人一同回到永安当。大堂内空荡无人，只有一个伙计在柜台后打着瞌睡，见景天带着人进来也不多做理会。景天引着二人穿堂过院，最终拐进了三进里左手边一间，也就是他自己的住处。

　　“你是‘渝州’？”景天刚插上门闸，小蛮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姜云凡挑一挑眉：看我说什么来着。

　　“不是。我只不过是暂住在这里而已。”景天一顿，“比起我，我倒是想问姑娘，姑娘和‘苗疆’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苗疆’啊。咦，你认识我？”小蛮不假思索地承认，想了想，又忽然疑惑起来。景天闻言却是怔住，他一仰面阖上双眼，半晌，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是吗……紫萱姐……你是紫萱姐的后人？”

　　“……我娘是李忆如。紫萱，那是我外婆的外婆了。”小蛮微微垂首，景天神情复杂难言。他苦笑起来，“时移物换，世事变迁，是这么迅速的东西……我还懵懂无知的时候，曾得过紫萱姐不少帮助，想不到不过百年，‘苗疆’已经是姑娘你……苗疆，现在还好吗？”

　　“嗯，黑苗族和白苗族不打了之后，虽然还是会有一些小问题，但听师父说，比以前好多了。”小蛮肯定地回答，少女面上是少有的凝肃神情。景天看着她，宽慰地笑起来，“那就好。”

　　他转向姜云凡：“忽视了你这么久，真是抱歉，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是要找我鉴宝对吧？”话语尾音上扬，他又恢复成往日活泼而生机勃勃的样子。姜云凡解开包裹布，将短剑递给他，“我叫姜云凡。”

　　他结束得自然而然，景天伸手接过时却又等了片刻，一笑：“姜兄弟你这就不厚道了，都是同类，干什么藏着掖着？”姜云凡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小蛮急忙打圆场道，“你别问他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次来找你，其实也是为了这把剑里的线索。”

　　“哦？这就有意思了。”景天点了点头，不再纠结，正要低头去看短剑，门外忽然轰然一声巨响，木门应声而破，尘土飞扬，唯有景天适才插上去的木门阀还在原处，但也只剩半根，挂在那里摇荡着。

　　三人呛得连声咳嗽，离门稍近的姜云凡更是险些被沙尘迷了眼，他跳起来就要拔剑备战，却被景天一把按住。景天看起来毫不吃惊，然而一脸苦相：“我说，红毛大哥，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踹坏我的门，老板已经说了，下次再换就剥了我的皮！”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区区一个人类，你何必放在心上。”尘埃散去，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红发生角的高大男人，一身铠甲式样诡异，然而通体散发着强大的威压感。……等等，角？

　　姜云凡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话不能这么说，老板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景天仍是满脸苦兮兮，“红毛你没牵没挂，我可有一大家子要养。”

　　“一大家子？”小蛮好奇。景天挥挥手，理所当然的道，“可不是，兽面纹爵、玉双龙首璜、刻花白玉杯，曾仲游父壶……件件都是我辛苦淘换来的，哪个不要好好保养爱护？”

　　“……”

　　而红发男子显然没兴趣配合景天的胡说八道，他向室内扫了一眼，皱眉：“你有客人？”

　　“嗯，鉴宝的。”景天点头，“你要打架就再等等。”

　　“哼，无趣。”男子转身便走，“待你事情了结，我再来找你。”他脚步还未迈出，正门处忽又转进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紫衣华服，然而装饰奇特——

　　“龙幽？”姜云凡惊讶地叫出声。“你的事情办完了？”

　　这离申时还差得远，怎么就找过来了——他不禁打量起龙幽，对方看起来和午前分别时并无差别，最多是面色更加不好，然而想到他刻意单独行动，这似乎也并不出奇。龙幽笑着一摊手：“事情是早办完了，倒是你们，让我找了好久。……怎么这么多灰尘？”

　　他姿态悠闲，甚至将院内扫视一番，轻松随意得有些格格不入。姜云凡直觉到哪里不对，正想回答，红发男子蓦地踏前一步，周身气势一爆即收——龙幽面色登时大变。

　　“不必试探。你，跟我出来！”话音未落，他身周威势再度暴涨，虽在径寸之地，暗色如有实质，龙幽近乎本能地擎枪拦在身前，便觉眼前一花，那男子已不见形影。

　　“……要帮忙吗？”姜云凡抽出双剑上前，龙幽面色凝重，只缓缓摇头，“不。你照顾好小蛮。”

　　他手臂挥落，脚下法阵迅速铺展开又闭合，转瞬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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