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幽]道阻且长

　　（十四）

　　二十余年前，神降密境。

　　龙溟倒提长枪，在喷溅四落的毒火之间迅捷无伦地穿行。他落足之处周遭只要沾染一点腥绿火焰皆被腐蚀，然而他本人却毫发无伤，连衣角都未有丝毫破损。

　　他已在此缠斗许久，那骨蛇虽然凶悍，但却奈何不得他半分，只是因其身躯灵活庞大，加之毒火凶险，龙溟几次想寻隙而过，都被逼得退了回来。

　　……竟然成了僵持之势。

　　再度退开十余步，龙溟抚上心口处，越发炽热的温度终于使他显出几分焦躁来:自己尚可支持，阿幽却不能再等——他仰目望向骨蛇咽喉处，眸光冷厉，陡现杀机:

　　他轻喝一声，纵身跳起，调转枪身向骨蛇眼窝处刺去，骨蛇头颅随之高昂，仰头喷出大团绿焰，却不料他这一招只是虚晃，龙溟抢进数步，转瞬已将长枪召回在手，随即向七寸要害处掷出，丰沛无匹的魔力凝成的光刃如有实质，瞬间便层层穿破蛇骨，如穿鲁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巨大蛇身只是在半空中僵直了片刻，随即古怪地扭曲起来，身后虚影大片剥落，与此同时断骨飞速弥合，不过刹那竟已完好如初，更立即低头望来，巨口大张——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喷吐毒焰的预兆。

　　……不止一条性命？

　　龙溟愕然，却没有时间多想，他拔了枪迅速向后跳退去，然而这一瞬的惊愕已令他迟了一步，只觉掌中忽地一沉再一轻，枪身中段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毒焰，瞬息之间竟然便被腐蚀了小半。

　　！——来不及惋惜，兵刃已损，若不把握时机，之后更无胜算。龙溟深吸一口气跃至半空，比之前更甚，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魔力灌入，长枪紧绷如箭刺下，破颅而入，深紫魔力与骨蛇灵气交溢四散，瞬间如洪流迸瀑，夺人心神。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内中传来轻微而不断的爆裂声，继而一声轻响，半截枪身崩裂飞出，在龙溟脚边转了几转，停下不动了。

　　见识过一次死而复生，龙溟仍未敢放松心神。他立于稍远处，凝神查探——“神境守卫已被你击败，没有外力唤醒的话，不会再动了。——我问你，所为何来？”

　　忽然清脆女声响起，龙溟心下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将视线投向此前未曾顾及的远处，骨蛇背后的石制廊柱下，不知何时立了个红发的明丽少女，分明近在咫尺，气息却极淡薄。莫非……他负手背后，已暗暗捏起法诀，口气反而平和:“欲借水灵珠一用。”

　　“水灵珠……”少女蹙眉，却不是要发难的样子。“魔族的‘化身’，你借它，要做什么？”

　　“数万族民性命，皆系于其上。”龙溟应道。他眉峰微挑，“虽然以姑娘身份不能以性命相协，但龙某还是奉劝一句，不要与我作对为好。”

　　“……也不用那么吓人。好吧，你跟我来。”少女柔软的眉梢散了又聚，终究下了决心似的一点头，见龙溟不动，方露齿微笑起来:“放心吧，我不想害你，也害不了你。”

　　……

　　祭坛之上，人身蛇尾的石像巍峨矗立，身前一方径许青碧石台，其上，一颗灵珠正安静悬浮，周遭碧蓝灵气氤氲。

　　“这就是水灵珠。龙公子，都到了这里，可以告诉我你究竟要拿水灵珠做什么吗？”李忆如倚着石像基座坐下来，一手支着下颔，笑嘻嘻道。“先说好，你可不要想着骗我，我是‘苗疆’，这水灵珠的使用方法除了我以外再也没别人知道，就算你强行抢了去，也是没办法用的。”

　　“姑娘既已如此坦率，龙某又怎好欺瞒。”龙溟终于将目光从水灵珠上收回，他回转身，轻蹙了眉思索，李忆如觉得那依稀和父亲讲故事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然而最终听到的却只寥寥数句。

　　“水脉枯竭……”

　　“不错。逾年难得一次降雨，土地龟裂，井水枯干。”龙溟颔首，李忆如眸光转了转，问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发生这么大的灾难，你看起来却还是好好的？”

　　这便是质疑了。龙溟并不挂怀，愿意询问即是有松动余地，况且李忆如并不像是有为难的意思。“我尚有一幼弟，国中重心倾移，此事前权柄刚刚交予他手。”

　　福祸相依，龙幽成为夜叉重心本意味着获得相匹配的力量，然而这波及全国的灾难，也唯有以国家为名的化身避无可避。龙溟思及临别时怀中龙幽苍白憔悴的脸，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他闭了闭目，继而道:“——，如何，姑娘可否成全？”

　　兄弟姐妹……吗。李忆如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道:“可以，我答应了。不过有一个条件，你答应我，我立时教你使用之法。”

　　“不妨说来一听。”

　　“我要你等在这里，直到帮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一个人。”李忆如望着龙溟面色变化，摆摆手笑起来，“别担心，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难的，要使用水灵珠，你本来应该也不能离开这里。”

　　“龙某本以为，修复水脉之事，只需姑娘出手即可？”龙溟手指在臂弯处虚点，李忆如摇头，“如果是女娲娘娘，或许能够做到吧，可我是不行的。”

　　少女站起身，明丽笑容里终于现出些许苦涩来:“女娲大神有祈雨之能，如果是她，或者她的后人，加以水灵珠、神农鼎之力，应该就能一劳永逸。——可我只是苗疆‘化身’，只是因为苗民世代信仰之力而有了娘娘神力之‘形’，并不能完全发挥出那份力量。”

　　龙溟神色渐渐冷凝下来:“可祈雨的传说是真？”

　　“是，可是这祈雨之法，是历代‘苗疆’以自身灵力与水灵珠交互感应，所能庇佑的，也不过是苗疆自身。我娘亲便曾以此法缓解苗疆干旱，可也不能治本。”李忆如咬唇续道，“我想了想，既然你也是化身，那么用同样的法子来解一时之患应该可行，可你是魔族，力量与灵珠神力互斥，那就只有在这里，借着娘娘神力相助才行得通。”

　　虽然闻所未闻，但粗略听来，未尝没有一试的价值，只是……龙溟目色征询:“龙某不明，苗疆民众何止百万，姑娘即便有要托付之物，为何不亲自转交，或是交托亲信之人，却信得过我？”

　　“不知道的话，的确会奇怪。”李忆如毫无惊讶之色，她颔首，神色轻松，“那是因为，我快死了。”

　　龙溟愕然。

　　李忆如笑起来:“看不出来，对吧？历代苗疆大多都是这样，没什么征兆的。黑苗和白苗时常征战不休，可‘苗疆’——我，却只有一个，眼下虽然白苗族长竭力压制着，但眼看也要爆发了，不知我还有几年可活。”

　　她微微侧身，从石像基座中取出一本薄册，龙溟伸手接过，触手微温，应是有法术加护。“我一旦消失，下一任苗疆不知何时在哪里诞生，托付给黑苗或是白苗族人都不合适，我父亲是人类，即使寿命比一般人长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时，就只有拜托你了——龙公子，这个条件，你答应吗？”

　　少女说得郑重。然而即使是托付后事般的语气，在她说来仍带着些不知世事的笑影。龙溟胸臆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将书册收纳入怀，颔首道:“不负所托。”

　　李忆如满足地微笑起来:“那我现在就开始教你使用水灵珠的方法。还有一件小事……”她微仰起头，神降密境内不见天色，然而若是能看见，她应是在遥望微薄日光。“当年娘应该也是这样想的。龙公子，还请你告诉我的女儿——娘希望她能幸福。”

　　——

　　“所以说，龙大哥你之后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往事漫长，即使龙溟已略去诸多细节，一一复述而来，也过了许久。姜云凡听得怔怔，不由脱口道。

　　“嗯。灵气渡送缓慢，阿幽那时又情况危急，我亦不清楚需要多久足够。”龙溟肯定下来，目光却始终落在龙幽身上。他微笑道，“如今阿幽气色尚好，可见危急时刻已然过了。”

　　——所以阿幽，我并非故意毁诺。

　　在姜云凡所不能知的心底深处，他含笑宽慰着龙幽远未平静的心绪，那些长久孤身一人的岁月里沉积下来的忧虑怨愤，终于如春冰化冻，渐次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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