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估计没人看得懂

　　第一回知机龙祖今何在，问道顽童亦枉然

　　初，盘古氏懵开天地，殁于东南，后万世分清浊。烛龙伏西北，又万世聚阴阳。祖龙讳淫无后，于四时择四子，曰青元，曰诸单，曰黄难，曰墨干。族四子与娲泥居，共为人。其事在古昆仑。

　　却说上古之时，万物仰东南而囿于昆仑。昆仑乃阴阳之初，凡有丝毫灵气者俱藏于昆仑山腹。当是时，日离生万岛沧海，月坎收峻岭崇山，天乾泽被千里沃土，地坤升华万古苍天；不消说风巽上青云，俯瞰南北；不消说泽兑坐长河，昂首春秋；亦不消说雷震挟峰带江，舞风弄雨。单说这西北山艮，乃是肩倚天柱，足抵龙庭之处，本该是精华之源，灵秘之祖，却把个先人始祖作弄的是生不如死。试问何出此言？原来那昆仑山自烛龙盘定之后，扶持天地育化阴阳，无片刻止歇。想那烛龙将满身灵力灌注皮囊，以身为柱，八千年方才稳住天清不去，又八千年镇得地浊不倾。一点真元已是不堪重负，单是那一瞑一视，便已要间隔一万五千年。忽然一日，上古神龙心血来潮，在昆仑山下点化四龙，匆匆才渡得人形，也还不及教化，便阖目入夜，就此万年长眠。且不说这四子虽有人形却仍淌着龙血，况又禀性迥异难以共生。只说这烛龙一闭眼不要紧，霎时间山河寂灭，宇宙无光，阴风骤起，霜雪交加。其时先民初降，龙子方生，怎禁得住那天寒地冻，便一发困在了昆仑山腹，借那深山老洞苟活，雪草冰虫偷生。
　　要问先人何不另觅佳地自在逍遥，反要挤作一滩稀泥也似的在这荒山里避世？上古之时洪荒初开，漫世界是那卷山河之风，融日月之火，冲阴阳之水，断六界之雷，莫说那一日百余次的地动山崩，和山外那千百仞的土丘与十万里的溪流，单是一样：在昆仑山的雪一下便是五千年，山上雪与天齐，山下冰似海深，苦寒之状不可尽述，饶是那四位龙子也动不得那搬家的念头，何况其族人皆是泥人来的，凡夫俗子，心智未开，兼又敬畏烛龙，即令天地有门山川有路，亦不敢远遁。就此前人千百年蛰居山腹，不足与万物争先。
　　有道是世事难作准，无话不成书。话说上古那一场昆仑大雪，封山五千年，洋洋洒洒，最后也落了个筋疲力尽。雪停之后，又五千年，阴阳既济，日月成型，也不知哪一日光阴恒定，天地安宁，那山中的野人，只知这渐渐的山雪春消，坚冰暗减。原先顶天立地的龙身天柱，亦缓缓退归昆仑。这喜的是天暖地绵，心神如意，恼的是百病滋生，粮草难继。却问怎么这大地春回反倒粮草难继？盖因天寒时食物不腐，若觅不到吃食则万事休提，但凡找着，茹毛饮血，亦可捱过一冬。现如今天暖生虫，哪里有放不坏的事物！若不愿冒险食腐，其也必时时觅食。想那昆仑千万里雪域荒原，凭赤手空拳，欲日日果腹，如何能够？又何况人心不古，终于引发一场浩劫。其实皆不必细表，人间百态自古而然，天底下没有绕得过人心的事物。只需知道这一万年后，五千年前，风消雪散，人心思变。
　　书中代言：难最是逸心难收。沧海桑田，万事不同。龙脉一分为四，昆仑历久弥新，人间灾劫层出不尽，神州生息繁衍无穷——此是后话。看惯了悲喜离合，古今只剩下两轮日月相似；又过了炎凉世界，人生更能有几度春秋不同。这世事无常，谁人不知？岁月蹉跎，哪个不晓？俱表过不提。此书单说一事：又五千年，神龙开眼。

　　词曰：
　　不宜思量，斟酒迎低唱。
　　一卷斜阳青又绛，杯里东风难恙。

　　惊停绿树村边，笑挥黄口堂前。
　　有梦此生安矣，无情亦是当年。

　　话说昆仑山横亘万里，本是极难扰攘的去处。可那群山绝域之间，距今有个五千年光景，偏偏造化得一方幽谷，自来便叫做月河谷。谷亦不大，堪堪容的下个千余口人的村子。村南壁立万丈，巍然通天，是昆仑山中顶高的地界，土人又唤作龙头岭，相传是衔烛之龙枕首的道场。岭上无论冬夏，终日是浩渺飞扬的大雪，这雪直落在村头三五里方停。没雪时，更往山麓处去些，活脱脱便是个别样世界。雪水至村则融，狂风到底即暖，早晚见日月，东西有亲朋，又是微尘不染百病不生之所，说不尽天造地设之人间绝妙乡，更少不得那春去秋来是风调雨顺。只是有一言，权且寄在此处：此地要那顺风顺水也是无用。这话按下不表。
　　这一日，村里几个半大的孩童结伴到南山挑雪。却不知挑雪何用？聊敷家中用度尔。原来这村虽名月河，村里也真个有条月河，只不过这河中没水。然则此等事何苦要孩童来做？一则这雪水要的不急，且用处不大。那昆仑山雪累积万年寒气，岂是凡人可化而卒饮的？须要静置一个晦朔方能饮之。故急担来也无贮处，此所谓不急。况那月河村无田无林，无牧无蓄，村人无耕无作，所取之水止敷饮食也，此所谓无用。二则村中无成人肯干此营生。所为那般？原来这村歌舞酒宴永无歇时，大凡村人到开封后——此地谓及冠为开封，便要以身娱人娱神，终生不替。是故那孩儿们还未到享乐时也。
　　闲话莫絮。只说六七个少年，最大的也不上十三四。这日因在村边摸黑顽劣的久些，怕耽了夜饭的时辰，一过午时，天光复亮，便都老老实实的拖上桶子，往南边龙头岭下惯去的雪仓收雪。怎么说午后方天光？只缘龙岭摩天，遮蔽了正日，故村人要早晚才见得光亮，隆冬时，便一天也亮不上三个时辰。顽童们知道耍不得，家大人都是常醉的主，稍不得就要斥骂，再劣性些还要罚饿。更有昨日便已挨过的，如何不当紧？着慌拥至村外，要刮那晌午新落的雪。这处雪仓是个岭脉上的山包，比岭脚的更高更远些，雪却要薄浅易刮。为避寒性，这山雪只有晌午新落的要得，哪有不惫懒的顽童？宁顶着风雪多跑几步，亦不愿费那水磨工夫。或问依着少年心性，不怕雪里贪耍，污了水，或是迷了冻了？有道是渔童爱马，牧儿羡舟。这山雪是月河少年打小司空见惯的，有何贪恋？不似那寻常孩童见了风雪心痒难耐，何况这雪冰凉透骨，不可久耽，几个顽童但盼着胡乱扫刮些交差，莫耽了饭是紧要。
　　才绕了不上二里地，便都爬上了山棱子。这些个少爷打眼一看，只唬的面面相觑。今日顶风冒雪而来，四下里苍茫一片，偏这雪仓上竟半点也没积下。各人心中打个寒颤，都知道这雪自打祖龙爷爷盘山枕巅长眠，连着下了有一万年还不止，山上冰山下雪，没人知道多厚，却何曾见过没雪覆着的昆仑山？只怕村里青司老爷也没见过。领头的王家二坛子有心回村里报与大人，又恐吃那几个小的耻笑，还没开口，几个八九十来岁的小子便嚷着要再上山看。到底是年少胆壮，王二坛争不过去，便头顶着桶，跟着要往上磨蹭。忽听得真真一声哨响，山下有个少年急挥着手，也听不清说甚。王二坛认得是隔壁阿爷家无妄，就势遮拦住几个小子，退下几步欲知端详。几个小儿不忿：“理那小娘怎的？冻死鬼托生的。恁地上去是事。”“怕是见什么胡虫蛾就慌了，唤我的去捉哩。”嬉笑着便又要上去。那王家二小子虽长着几岁，胆却不硬，只是听不真切无妄说甚，一时也没了计较，只说：“俺看那厮不是伪的，急吹烂脚的，今日怕是怪事。”那几个小鬼哄笑着跑开，才对着王二说道：“没羞的是恼他占你那相好哩！看他旁边那姐，不是安姐倒罢了！”王二涨着脸，狠打个喷嚏，嚷道：“安丫头论虚还不上五岁，你当俺是……”
　　正说着，小儿们听得脚下“哼”的一声，恶狠狠的，隐隐似是猛兽鼻哼之声。其时正当秋尽，天色早恙，风雪正该凛冽。又闻得无妄没口子叫喊蹦窜，这帮小子终知道出事。此处下山尚有里许，少年皆知道无妄眼神厉害，能见数里外动静，此刻虽不知何物近身，却也知道无妄必是在山下看见甚古怪，才顾不得在雪山脚下，没命叫喊。王二才要拔腿，便瞥见雪坳里供出一物，状如巨獒，形胜牦牛，浑身裹满雪，只有两个精光扑扑的大眼似篝火般烧着邪气，把个王二吓得瘫了。那怪物猛地一甩身子，抖下身上浮雪，扬的众小儿目不视物。这一下众人如何不慌！想那昆仑山乃万山之祖，众神之基，天下万物的根源，或有几年不出祥瑞兽草也还罢了，哪曾见过这般凶蛮之物？一众小儿连爬带滚，倒身没跌几步，只听得王二一声惨叫，紧听着那物一声低嚎，左扑右咬，顷刻间六个少年俱横尸岭上，嘶喊都没听得几声。山下无妄惊见得脆锋销木桶，浮雪归红尘，直唬得叫喊不出。直到远远岭上滚下的几个盆子将将立稳，身旁安家小妹都还不知所为何事，颤悠悠要去拾桶。只听得无妄暗叫一声不好，携了安姐就往后退。
　　原来那怪立毙数童，并不为果腹，踏雪一深一浅朝山棱边踱来。凡落足处冰雪立消，待到山塄子前四下里唯见冻石沙土，已不复见雪矣。此时莽兽虽远，亦止一跃可下，下则平地无遮，踞无妄亦不满二里，若如此焉有生理？无妄领小女孩看雪，连往日玩闹的一副弹弓也赖不着，且观此物纵是缸大的铜球砸上身也只当搔痒，些许石子济得甚事！只一转念间，果见那巨兽一跃到地，震的遥遥山雪扬起三尺，近处的更是冰水横流。安姐见着此物，登时哭倒在地。此时天色向晚，无妄身上寒疾又犯，且扶着安姐欲缓缓向村退。那巨兽跃下之后并不驻足，追风掣电一般突近身畔，呼吸间一股腥恶之气随之而来。无妄只得撒开了安姐，自往后退，不料那兽龇着牙，撇下小安姐不顾，恶狠狠抵着沙土，盯着无妄。无妄心知无救，索性不发喊，亦不听安姐脚边恸哭，忍着疼勉力站直了身，却又吃不过那物狠看，往后饶了几步。那莽兽垂首跨步，一只骨刺鳞甲的巨掌按倒无妄，横眼收气，撩开大口便咬了过来。
　　饶是无妄厚衣重袄，呼吸间胸上也如刀割。无妄疼闭了眼，只道此命合休。不料那怪物似嗅着什么，张了口怔在原地。无妄不知端的，渐开眼看，却见那兽急忙收嘴，左右顾盼。末了扭过身去，竟不来伤无妄。未等无妄叫声庆幸，那厮便如惊雷般疾叼着安姐，飞奔回岭上横尸之处。无妄悚然爬起，却还如何主张的得？徒仗着耳目奇佳，听闻安姐一路哭嚎，直到岭上方才闭气。里许之外，才见那兽撕喉渴饮，原来单要喝那人血。这厢无妄生死来回一遭，正是满腹惊疑惶惧，更不知如何是好。忽地两眼发黑，倒地晕了。正是：
　　大梦千秋一闭眼，艰繁世事几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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