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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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魂归故里卓家郎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刘细军《悲秋歌》

      卓旗扬漂洋过海北上的一路,都在兀自想象祖家的模样,也不断猜测自己抵达时会先见到谁,会先遇什么事。他是真没想到,一登陆先见到了土匪,一进家门便执行了一场“引水魂”的法事。
      关于这场法事,早在十多年前卓天养将军过世之际便作为遗愿被列入了卓氏家族大事,因故拖延多载,一直到近期卓氏宗族逢百祖忌,终于敲定了黄道吉日。
      卓氏宗亲在卓老太爷的指示下早已筹备多时,卓旗扬在香港转船时也受了卓一新的千叮万嘱,已熟知程序,知道作为孝男该有何担当,全程任由师公摆布,配合得无一不妥。
      墓土安置到厅桌之上,卓天养的旧衣被师公带到了报恩亭附近的溪川边,用一竹竿插置纸船上,祭敬点香,置“魂轿”、点木主、引魂归虞入公嬷厅——闽南人管宗祠也叫祖厝、公嬷厅,一如称呼道士为“师公”那样的亲切自然。
      卓氏公嬷厅是村落群屋中最显眼的一栋“皇宫起”建筑,外面是红墙青瓦、雕龙画栋,色彩极尽鲜艳;里头是三进的规格,大门进去便是开阔的天井,回字形的走廊上布置了些茶桌、长凳、洗手台,墙壁上东一处西一处刻满了千年来的祖训、族史、家风、名言,还有建造宗祠的集资花名,等等。
      既然是公嬷厅,少不得要挂上郡望和堂号,“西河衍派”“褒德传芳”八个漆金大字赫然入目,两块红木匾额高悬于两侧廊门。隔着横廊便是正厅,并排的六扇对开门都敞开着,成千上万的神主牌高低有序地摆满了大堂上百平方的的高脚桌。
      来回两趟,横彩为前导、红白姓氏灯、灵幡、开道鼓乐一样不能少,还有特邀而来的长官吴鹏飞骑马随后护卫“督铭旌”——吴鹏飞似乎是个不曾年轻过的糙汉子,认识他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他自小便绷着张脸没笑过,神色永远是板正板正的,本来长得就显老,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更添多了几分沧桑,一脸胡渣仿佛随时要化作利箭飞出似的,让人不敢多瞧他一眼。眼下这情形,想必是碍于上司情面才接下这活儿的。
      卓氏宗亲们有着集体的默契,自觉地忽视掉吴长官的臭脸。
      风水一事,不容片刻有差。一看时钟指到既定的方位,师公手中拂尘一甩,准时开道。魂轿二顶分别载着遗像与神主,执绋亲友“车而”同行,队列蜿蜒数里,绕着后陈坑转了一大圈之后,。热热闹闹的一场法事,意味着已过世十多年的卓天养,终于魂归故里。
      其实在美国跟大哥通电话的时候,卓旗扬听到要做什么法事,脑子都要炸开了,他一个新时代读书人,能操持什么法事?根本无法接受!让同学们知道了还不笑话死他?但为了行程不被大哥制止,只好勉为其难接受,暗地里想着反正主导权在他手上,他应付一下就是了。后来,飞机抵达香港之后滞留了好几天,卓旗扬见到匆匆赶来交付家事的管家卓一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接下去的行程居然还让得抱着一盒墓土和旧衣视作老父亲在场,一路与之说话聊天,提醒他行程的变化,叮嘱他跟着自己回家:“卓天养阿爸,我们现在在香港码头,登船了,这个船会带我们回祖家……”“卓天养阿爸,我们现在在海上,明天就可以到达鼓浪屿了……”他听完这些神叨叨的安排,几乎要落荒而逃。但是最后,当他看到大哥的信笺,字里行间有水渍模糊的印记,心一软,便撤走了作为新青年的骄傲。
      大哥在信上说:如果可以,我会亲自走这一程。我知道你对父亲没有印象,亦可能没有多少父子之情。可你要知道,他最疼是你,你还没出生就担心不好养,到处找人咨询给你起什么名作什么教育安排,最后采纳了广东陆叔父的建议,仿粤地习俗给你的排行前加了个十字,让众人称你卓十二少是寄望你能拥有足够多的同行者,愿你此生有众,无需独闯天涯;你的小字也是父亲起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不指望你长大之后出人头地,只希望你品质高洁,不要成为纨绔子弟。他临终的时候,什么事也没交代,只跟我说了一句,景行交给你了……
      卓旗扬是在卓一新面前看的信,看得心里难受,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场景,便急急表态:“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就把这盒墓土当作父亲的骨灰,一路陪他老人家聊天聊到祖家嘛!”
      卓旗扬本来认为这是个封建迷信的仪式,只是碍于大哥的情面不得不执行,觉得自己到时敷衍了事即可,可是真正身置其中的时候,看到并不熟悉的一群宗妇脸上的悲戚不像有假,看到纸钱洒满热土、听见哀乐声声如泣如诉,他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压得发不出声来。
      衬庙之礼完成,卓老太爷拄着黑檀拐杖,颤巍巍踱到厅中,注视着雕金环龙的新制木主,一路喊:“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天养仔啊……当年给你送顺风的人都没剩几个了,五叔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你回来,算是好命人了,够了,够了……”苍老的声音低得发哑,几乎每一个发音都在颤抖。
      胜利仔跟在卓老太爷身边,一边搀扶着老太爷往厅边坐,一边安慰道:“阿公,人家都说,要吃要穿苏杭二州,要死要葬福建泉州。天养伯回来就好了嘛!”
      卓老太爷一边抹了两颗泪,一边点着头:“是啊,你说得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突然想到什么,扭头找起卓旗扬来。
      卓旗扬没想到五叔公那么洋气,一开口就阿Paeng、阿Paeng地叫着他的小名。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没维持多久,卓旗扬便自己领悟了过来,国语都不灵光的五叔公哪里会懂英文,不过是先前听家人读信知道了他的小名,便用闽南语给对号入座了——用闽南语来叫,他的小名就是:阿歹。
      卓老太爷“阿歹、阿歹……”地连呼好几声,卓旗扬赶紧迎了上去,卓老太爷眯着一双老花眼,几乎要贴到卓旗扬的脸上,狗嗅似的扫了一圈,“哎哟”一声大叫了起来:“真的是个浊眼的!又来个番仔!”他是老派人,在他的世界里,眼睛长得黑白分明的才是中华正统,眼珠子颜色成了蓝色棕色琥珀色的,那都是鬼子、番仔。百余年来卓氏家族不断有人下南洋,在国外娶妻生子的子弟也不在少数,族里有规定,番婆女儿可以忽略不计,番生的儿子还是得记入族谱的,所以,像卓旗扬这样的番生子到了跟前,卓老太爷还是打心眼里认定是自家的孩子,只不过长得不太正统罢了。看到侨批电报里提到的番生子已经成人,卓老太爷老怀安慰,自己叫着“阿歹”却不让别人叫,特别吩咐:“阿歹长大了!以后你们不要叫小名了,要叫大名!我们家阿歹是旗字辈,大名叫旗扬!”
      一旁陪哭的婶婆嫂嫂们纷纷破涕为笑:“老太爷又多了个心肝宝贝了。”说完便开始讨论起中午各棚“安位桌”数量和飨胙人数的增减,以及给族里人分发咸饭的分工,聊着聊着便聊起了今天咸饭里加料加了多少款山珍海味、炼制来淋饭的葱头油就调用了哪里哪里运来的上等花生油……等等。
      卓旗扬还在伤心中,一开始没找到笑点,后面更是没找到要点,愣愣站了半天,还是卓老太爷亲自带他走了一圈,认了各房房长,拽着他离开祖厅,他才晓得这要回大厝去。
      身后的安位桌开始各种寒暄、划拳、胡吃海喝。这让离去的卓旗扬心里有点犯迷糊:这到底是喜事,还是丧事?他真的不懂。不过看样子,老太爷他们也料准了他不懂,所以没有打算让他出面去应酬。
      走到自家的大厝前时,卓旗扬还是被震住了。
      从宗祠出来的一路上,卓老太爷念念叨叨地一路介绍,说这一片的房子都是近二十年来新起或翻建的,不仅宗祠建筑沿袭“皇宫起”最奢华的样式,四周建筑皆是卓氏宗亲的各家住宅,一座一座的小院,大部分是石条红砖厝,不论几层建筑,屋顶均保留了张扬的“皇宫起”屋檐,不过出了陈坑村,沿大路的那排楼房便属于镇中心了,楼前正是通往城隍庙的大路,都翻成了骑楼——学南洋的样子,店铺一排排皆是连体建筑,门前共同围建开放式的长廊遮风挡雨还防晒,楼上住家,楼下商铺大门敞开待客。
      整个城镇由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组成,主干道沿街多数是自发建的骑楼,人称“有街无处不经商”,算是地方一景了。而卓旗裕这些年寄回来的金银流水,大部分用于扶助宗族之外,还给自家修建了一座大厝。
      大厝占地五亩,前埕后厝,坐北朝南,五开间加双护厝,红砖白石墙体,“皇宫起”屋檐。大厝前方是一个称作“石埕”的青石场地,石埕右侧外边种了几棵榕树,立着个小石亭,上书“流清翠屏”。石亭里、榕树下皆安置有石桌石凳;靠大厝的一边开了水井,水井旁是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石制洗衣臼。树荫下凉风习习,一到黄昏,族人围聚在此喝茶聊天、洗衣拣菜什么的,估计都是蛮惬意的。
      一行人推开朱红大门,跨过高至脚踝的石条门槛,正式踏入卓家大厝,此时首先映入卓旗扬眼帘的,是一个跟石埕类似的,用石板铺就的大天井,再往里才是前厅。前厅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雕龙画凤又描金的,十分奢华。正中的厅桌上供着先人遗像和土地观音关帝爷,香炉之外,成双成对地摆放着玉壶、古董花瓶和烛台,厅桌内嵌八仙桌,八仙桌两侧是两把做工精细的交椅,对着厅中两排同色客座交椅,客座交椅之间各有一个小方桌,小方桌上亦是一双一对地摆放着各色影青或青花瓷瓶。此刻厅中没有人,但打扫得一尘不染,卓旗扬扫了一圈,发现厅桌两边,有一边的桌角摆放着一个圆木桶,形单影只没有伴,他默默看了许久,满腹疑问,但始终没有发问。一旁的阿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明白了他的疑问,好奇心也被撩了起来,上前一步,俯身把木桶抱出来欲查看个究竟,可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纳闷地问胜利仔:“胜利仔,这个桶干嘛的?”
      胜利仔刚扶着老太爷坐下,来不及发声提醒,已经看到阿强脑袋快伸到桶里面去了,露出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木木地说:“放回去吧!那是太祖奶奶的子孙桶。”
      卓旗扬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是子孙桶?”
      胜利仔抓了抓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解释道:“大房的太祖奶奶生了九个儿子,活到了八十几岁,是族里最好命的女人,所以按照我们的风俗,这个她用过的这个桶,大房就由长子嫡孙收藏下来,纪念我们的出身。”
      “哦?”阿强也还没反应过来,又抱近桶瞅了两眼:“太祖奶奶这个到底是什么桶?”
      胜利仔脸上的表情有点要崩塌的迹象:“厕桶。”
      “啊?!”阿强双臂一抖,再一松,整个子孙桶掉了下去。
      胜利仔眼疾手快地扑倒上前,抢在子孙桶落地前一秒接住了它,却也因此实实在在地亲了桶壁一口。
      卓老太爷见此场景,哈哈大笑:“太祖嬷会保佑你将来多生几个儿子!”
      胜利仔陪着干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将子孙桶放回了厅桌的桌脚处。这时,后宅出来两个族里的妇人,一个穿着花衬衣黑裤子,一个穿着素色旗袍,齐齐催着胜利仔给卓旗扬“脱草鞋”。
      卓旗扬和阿强先前所受的风俗礼仪培训当中并没有“脱草鞋”这一说,而且自己脚上明明穿着西式皮鞋,哪来的草鞋给胜利仔脱呢?两人面面相觑起来。
      胜利仔笑着把卓旗扬塞进厅前左侧的交椅上坐下,一边脱下他鞋子,换上一双新的皮鞋,一边解释个中因由。
      卓旗扬和阿强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个接风洗尘的风俗,专为远行归来的番客所设,脱草鞋不仅仅是一个仪式,行礼的亲朋好友之间还会互赠伴手礼,伴手礼以闽南和南洋两地的土特产为主,当然,也是借此机会叙旧深聊的意思。
      随行的阿强既然是计入卓姓“养子”,也一起受到了这个礼遇。只不过,卓老太爷亲自打断了聊天的局面,将胜利仔打发去外头帮忙,给卓旗扬派发了正式任务:“阿歹,你还没见过你阿母,赶紧到里面看看她,她也很想见你。”
      听到这,卓旗扬一颗心砰砰砰跳了起来,那反应,堪比他第一次见到心仪姑娘时的慌乱。
      厅中众人也都齐刷刷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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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引水魂】:“番客”总是不忘故里的,在外奔波数十年到年老了总想提前返回故乡,叶落归根、回归故里安度晚年。然而有不少人终究无法得偿所愿,最后客死他邦、骨埋异域者众多。为实现葬于南洋的番客生前的夙愿,就会由亲人或朋友带一些墓地的泥土和一件死者的衣服回故乡,举行殡葬归虞仪式,引其魂入宗祠,俗称“引水魂”。
    【师公】:主持祭祀典礼的道士。
    【木主】:木制的灵位牌。
    【归虞】:落棺葬毕归虞,俗称“返主”。将近家门,女眷捧红米丸、面线、碗糕等,到本铺与他铺交界处哭接,称“接主”,孝男奉神主入家安置于厅上,酒菜祭祀,称“安位”,即所谓“衬庙之礼”。“安位”后丧家宴请送殡者,吃“安位桌”,亦称“落山桌”,即“飨胙”之意,吃完而散。是日厅中原放棺木之处(引水魂者则于放置墓土之处)放斗一个,插大秤一支,用以镇邪。“安位”后分给亲邻咸饭。
    【送顺风】:闽南人出洋过番之前,亲戚朋友邻居等会前来赠送鸡蛋、线面、茶叶及药物等礼品,俗称“送顺风”,寓意出洋乘船一路顺风之意。眷属要煮“四果鸡蛋”为其饯行,以求在番邦有圆满美好的结果。初出洋的人,要随身带上家乡的井水和泥土,以“饮水思源不忘故土”,并祈求适应异国水土生活;如出洋投亲靠友者,则要带上竹叶心与铅钱片,意在与所投靠者有“缘分”;出洋者临行前,还要到宗祠点几炷香,辞拜列祖列宗,这叫“拜公嬷”,寓意牢记“摇篮血迹”。当出洋者走出大门后,父母或妻室要呼其名字,叫他返回家中再走,意思是“不要一去不回头”,不要忘记出身家庭。
    【脱草鞋】:以前农村人上山或外出打工大都穿用稻草制的空气鞋。“番客”回归故里,家中亲人要为其脱下脚上的草鞋(虽然“番客”回家大都已穿皮鞋了,仍称为“脱草鞋”)洗尘接风。亲友邻里前来送鸡、蛋、线面及土特产,甚至设宴请客,俗称为“番客”“脱草鞋”。“番客”则以礼相待,回送香皂、针线、布料、衣服、“红包”等礼品表示谢意。通常以送针送线为尚礼,有情谊绵长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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