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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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少林俗家女弟子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北朝民歌《木兰辞》

      卓旗扬、阿强和陈氏兄弟,最后是毫发无伤地出了土匪窝。因为卓氏家族最后一任官派的族正——已久不问事的老太爷卓在荣,亲自带着卓氏各房房长到军营拜见了督军,请了地方部队的长官出面,安排了督军的亲信吴鹏飞长官带着一队防卫军和卓氏乡勇们,第二天天还没亮便运着一箱黄金上到狮仔山,半文半武地换回了被掳的四人。
      车队下了狮仔山,朝着城镇的方向一路颠簸而行,坐在部队卡车里的陈氏兄弟囔囔着要回家吃猪脚面线去霉运,阿强也在一旁好奇地问着哪里的面线最好吃。相较之下,坐在吴鹏飞长官汽车里的卓旗扬看上去就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一路呆呆坐着,一句话没有。奉命随行来接人的卓氏家族代表人叫卓旗胜,人称“胜利仔”,与卓旗扬同为卓家旗字辈,是卓天养堂弟卓天俦的幼子,闽南人管堂兄弟叫“隔腹兄弟”,卓旗扬和卓旗胜这样的关系就叫“隔两腹兄弟”了。不过这都还是五服之内的关系,是“自己人”。
      闽南宗族恪守着传统中国礼法,卓家代代相传,每家逢男丁出生都有记入族谱,族谱中有宗主留下的“字辈诗”,后人严格按辈分起名字,卓旗扬有听大哥说过其中两句“一心向善富贵在天,旗开有路敏德为先”,便是他们名字中“旗”字的由来。
      卓旗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番仔堂弟,看他这副模样,担心他是被匪徒吓坏了,便一路不停嘴地介绍着闽地风土人情以及他耳濡目染的卓氏宗族。
      沿海小镇不大,没多久便到了镇中心的陈坑村外大道。卓旗扬终于开了口问堂兄:“为什么卓氏宗族住的地方叫陈坑村,不叫卓坑村呢?”
      胜利仔抓了一通脑袋,一五一十地解说:“陈林遍天下,黄郑排满街。闽台地区,陈是大姓,很久很久以前,陈坑本来就是姓陈的开荒建的,我们卓氏家族跟他们是一起入闽的,开垦了陈坑后面的一小块地,但是卓家统共就没几个人,官府就把卓家的地盘合并到陈坑作为一个村落管理。一直到后来,陈氏出了一个相国,受过卓氏的恩,发迹后就地建了一个报恩亭,把报恩亭靠山的一片土地都给了卓家,从那以后陈坑又分为前陈坑和后陈坑,咱们卓家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陈坑咯。”
      卓旗扬听得明白,陈坑是个行政村,以报恩亭为地标分为前陈坑、后陈坑两个自然村落,前陈坑都是陈姓人家,后陈坑都是卓姓人家,陈氏乃大族,纵使前人有赠地之举,如今前陈坑的地理面积仍比后陈坑要大出一倍有余。后来住久了发现,前后陈坑的乡亲们来往紧密,代代通婚,早已不分彼此,除非遇到宗族有事集合大家,才会出现同姓的聚会,平日已然找不到明显的前后村分界限。
      虽然离镇上尚有十来里路,但陈坑已是最接近城镇中心的村落,海岸边的山也好海也罢,都隔了二十里路以外了,风声海声已尽然听不到,有点偏安一隅的感觉。村头村尾鸡犬相闻,然而这里的民居却是极致的张扬,几乎清一色的坐子朝午,墙体多为花岗岩石条筑基、腰线以上红砖砌了花样,有着硬山式屋顶和双翘燕尾脊,便是被称为“皇宫起”的传统民居了。
      关于“皇宫起”,倒是不需要胜利仔介绍,卓旗扬是知道其由来的。
      在南洋,卓旗裕牵头建了一座卓氏宗祠,海外游子们半生浮萍无所依仗,有座宗祠可以追根溯祖是很难得的寄托,南洋的卓姓子弟们无论祖家何处,都以此为祠,定期前往祭拜先祖,遇到困难到宗祠求助也总有同宗出手帮忙或出面斡旋。南洋卓氏人心齐,卓旗裕卓旗扬之父卓天养将军被追为第一任族正,卓旗裕是为现任族正。为纪念南洋卓氏宗祠系出闽南,那座卓氏宗祠便是“皇宫起”式样的建筑。建宗祠的时候卓旗扬已经小学毕业去了欧洲念中学,回南洋过暑假的时候赶上祭祀大典,家里的西席老先生从里到外给卓旗扬狠狠地补了一课。
      不仅仅宗祠家庙,在闽南,奢华的“皇宫起”屋顶,也被稍稍宽裕的百姓人家广泛使用,这个建筑风俗有个美好的传说。相传开闽三王之一的王审知当政时期,闽南建筑多是茅草、木头搭建的屋顶,难以抵抗风雨,一到台风天就尽数损毁。王审知的一个宠妃来自闽南泉州府,身住皇宫却心系娘家,在一次风雨大作之后请求王审知赏赐,希望娘家可以盖跟皇宫一样坚实而华丽的房子,王审知金口玉言:“赐汝府皇宫起。”在那位闽南籍妃子的有心曲解下,太监下来泉州府传旨的时候,“汝府”被解释成了“泉州府”,于是“恩及全府”便引得整个泉州府的百姓纷纷盖起了皇宫式样的家宅,风延了整个闽南地区。
      眨眼间已经到了报恩亭,卓旗扬透过车窗玻璃看了眼,就是座普普通通的八角亭,亭中央立了一块大石碑,上面洋洋洒洒刻满了字。想也知道,石碑上八成八是记载着当年卓陈两家如何互通有无、互相扶持的事迹,卓旗扬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观望。没想到前面带路的卡车突然闪了闪尾灯,一个刹车猛停了下来,逼得后面一列车队都紧急迫停。卓旗扬心里慌了一下,但在看到陈氏堂兄弟有说有笑甚为开心地跳下车那一幕之后,缓缓恢复了正常心跳。接着,阿强也紧随其后着了地,三人匆匆地往马路右边疾步奔走。卓旗扬循着他们行动的方向望去,只见陈钟壁兴奋地招着手,领头奔向远处一个瘦长瘦长的行人。
      卓旗扬记性不错,隔着有百米远的空间,凭借对方干瘦的身材和一身旧衣帽,立刻分辨出来人正是遭遇土匪那天,独自跑掉的小兄弟。卓旗扬猜想陈家堂兄弟及阿强定是要跟那位拼了命跑回族里报信的小伙伴当面致谢才有此举,当下感觉自己也是应该出面致谢的,不多想便也推开车门下了地。
      见到卓旗扬主动下车走来自己面前,陈钟壁陈斯坦神色都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陈钟壁抢着说:“十二,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那天跑回来报信的何腰治!”推着卓旗扬往前走,扯了扯正在跟陈斯坦说话的何腰治,几乎是用喊的:“腰治,赶紧认识一下,这是卓家十二少,南洋卓将军的小公子!”
      几个人站立之间,稍微有点挡住了视线,卓旗扬只先看到了一件黑色的阔脚裤,裤子有点短,露出了一截细细的白嫩的小腿,上身是拼色的粗布上衣,所谓的拼色是因为口袋颜色跟大布很不一样,还特意用过渡色的贝壳珠子捆了边,衣服的布料和款式都很旧,也没有南洋珠绣那样的精致华丽,但很是干净别致。
      卓旗扬略略偏头才看清了何腰治的脸,四目对接之下,他顿时呆若木瓜——之前在慌乱中没有仔细瞧,接船时陈家兄弟带的清秀小子,居然是个女的!女的!而且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何腰治看上去约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身体已长开了,匀称修长的四肢、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精致如刻的五官、白皙透亮的肤色,组合起来一副不可多得的天人素姿,可以说是多一份则妖少一分则寡。尤其那一双黑亮明晰的凤眸,忽闪忽闪的,仿佛会说话似的,眉目顾盼间,明媚有余、灵动万分。此时她的袖子高高地挽起,不时抬个手,用手背擦着汗湿的额头……阳光下,那婴儿般白透的肌肤透着抹嫣红,青春的气息像漫出缸的清水,遮不了也拦不住。
      此刻的卓旗扬,不得不联想到小时候背的《木兰辞》,联想到里面那句著名的诗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十二少好!”何腰治打招呼的时候嗓音很是清亮,眼睛亦是亮闪闪恍若白昼的星光,她眨巴眨巴眼睛:“差点忍不住来了呢!上次你戴着眼镜。”
      卓旗扬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点头:“你好……你好!” 手不自觉地抬起扶眼镜扶了个空,略显尴尬地解释了句:“眼镜……眼镜被土匪拿走了。”下一秒,他意识到有点不太对头,立刻扭头问阿强:“这,这怎么是个女的?”
      阿强不得不将疑问的目光传递到陈家堂兄弟那里去,陈钟壁陈斯坦哈哈大笑了起来,最后仍是陈钟壁抢了答:“腰治家住我们隔壁,经常帮我们武馆的忙,我阿爸就让她跟我们一起学拳头,本来学得不怎么样的,后来有一回我师伯来了,说她是练习腿功的好苗子,就收了她做徒弟,教她腿法,结果就把她练成了一个飞毛腿,谁也追不上她!”
      “噢,原来你们是师兄妹。”卓旗扬觉得自己算是听明白了。
      谁料何腰治驳了回来:“我们才不是师兄妹呢。他们是南少林拳头师,我是北少林俗家女弟子。”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陈斯坦笑着打岔,接着又跟卓旗扬解释了一番:“我们学少林派武术的分为南拳北腿,南方以拳头功夫见长,北方是腿上功夫比较厉害,大家门派不一样,我们叫师伯的那位前辈,也不是同个门派的师伯,只是同出少林,尊称他老人家一声师伯。”
      陈钟壁适时补了一刀:“腰治也没有正式拜师啦!师伯才教了她两个月,她无非就是有天分,跑得快!……”瞄到何腰治正在朝他干瞪眼,终于闭了嘴不再细拆台。
      虽然听明白了,何腰治在武学上只是入门级别,但之前经历的一幕实在震撼,令卓旗扬对这个少女充满了好奇。他忍不住一再抛出问题来:“何腰治这个名字是哪个腰哪个治?”
      何腰治一听,微微嘟着嘴看向陈斯坦。陈斯坦轻笑着代为回答:“腰带的腰,治病疗伤的治。”
      “腰治?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陈斯坦依旧只是轻笑:“这是闽南语音译的名字。”
      卓旗扬尝试着用闽南语念了两遍何腰治的名字,终于领悟过来:“邀弟!明明就是何邀弟才对嘛!”对着何腰治说:“你名字错了!要这么写才对……”拉过来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了“邀弟”两个字。
      何腰治睁大眼睛看着卓旗扬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完她名字的国语版本,紧紧握着这两个字收回了手,脸上却是笑着撇了撇嘴:“好难写,才不要。”
      陈斯坦笑道:“腰治这两个字也不见得好写。”
      卓旗扬心里生出疑虑,张口便直接问了:“你上过学没有,识字吗?”
      何腰治笑答:“只上过几天学,少少识得几个字。”
      卓旗扬心下感叹,此女真是谦虚。——直到后来互相熟悉了他才知道,她就真的只识得几个字而已,压根没谦虚过。正如老话说的那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里会懂得“谦虚”这么复杂的东西。
      他心里想象着一个美好的何腰治,笑了笑:“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居然是女的……你长得很高啊……哎,你到底有多高?”上下打量起何腰治的身高来。
      在个子普遍偏低的南方人群中,何腰治即便是个男孩子,也不算矮的,如今说穿了是个女孩子,站在一群男孩子中间居然毫不逊色,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何腰治自然不会没事就去量自己的身高,实在回答不出来,便看着陈氏兄弟,眼神求助。陈斯坦见状,挪了几步,与她背靠背站着,抬起手比划了两下,说:“大概1米7? 1米75?”
      卓旗扬笑道:“这么高!很快就赶上我了!”
      何腰治一挥手:“反正我很高就对了!我阿母一直说,我们家是猪不长,长到狗身上了!”她边说边笑,眉目弯弯神采飞扬,嘴角上扬的弧度梗是一分也不容增减的,润红的唇间露出洁白的小虎牙,俏丽中又生出了几分可爱。
      卓旗扬看她笑得爽快,也忍不住跟着笑,笑着笑着,灵机一动:“你跑那么快,应该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一定可以拿奖!去年是第十二届,本来应该在日本东京举办,停办了。四年一届,下一届好像是在英国,对,下一届在英国!到时候我带你去英国看吧!”
      何腰治和陈家堂兄弟都听得有点蒙蒙的,听不懂就只能陪着呵呵一笑。阿强在一旁目瞪口呆,忍不住抓了卓旗扬到一旁嘀咕:“十二少你这是在说梦话吗?你凭什么带她去英国?她又凭什么跟你去英国?”
      “啊……这样!”卓旗扬细细一想,阿强说得没错,他凭什么?不由噤了声,讪讪看了眼何腰治,生出了满腹的歉疚。
      阿强看到卓旗扬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忍不住嘟哝:“真是够了!画家的世界我实在不懂!”接着又不得不叨叨:“十二少,拜托你了,这里不是南洋,更不是欧洲美国,你说的东西大家不一定知道,不一定听得懂,你还是说点大家都知道的吧!”
      卓旗扬莫名受了顿打击,忧郁的神色驻留了好几秒钟,才点了点头。
      阿强自己觉得话说重了,耸了耸肩,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你丢了眼镜,等到家,我去看看镇上有没有卖的。”
      卓旗扬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的眼镜都是大哥专门帮我定制的,随便买的我戴不惯,过阵子再说吧。我近视不严重,只要不开车,不戴也没什么妨碍。”
      阿强笑笑,摇了摇头:“这点你跟大少爷还真像。一副眼镜而已,都要固定的牌子固定的款式。够讲究的。”
      卓旗扬愣了一下:“大哥不是没有近视吗?”
      阿强也愣了一下:“听我阿爸说,大少爷是轻度近视的,但他不戴眼镜,还说什么,不戴眼镜更自在些。你看他明明有驾照,也从来不开车的。”
      卓旗扬想了想:“他是大老板当习惯了,出门老端着,不好意思自己开车吧?”
      这下阿强不好接茬了,只得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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