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周易》

　　黄巧巧没头没脑的话让在场的人都费尽了思量。卓旗扬见她言行激动，便出言让何腰治带她回天然门再细细说。
　　没想到一入门，见到的是粗手笨脚的许国璋在小心翼翼哄着怀中啼哭不停的婴儿。
　　黄巧巧和许国璋这趟是半路遇上的，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带来的，除了那个可怜的婴儿，还有一连串的噩耗。只应了那句，祸不单行。
　　黄巧巧边哭边说，语句很是凌乱，但大家还是都听明白了，眼前这个孩子竟然是从南洋抱过来的，杨华生和林佩环的遗孤。
　　是的，遗孤。
　　去岁鼓浪屿分别之后，杨华生和林佩环赴南洋上任，谁知没几个月南洋便陷落了。美国驻南洋的军队急急撤回本土，麦克阿瑟将军让我国驻南洋的大使随战机离开，但当时政府尚有一大批铸币滞留南洋，眼看运回国内已无望却也不能落入日军手中，大使先生顾念大局决定留下亲自督毁所有钱币，杨华生林佩环也主动留下策应。结果，留下的人最后都没逃过劫难，悉数被登陆的日军杀害。出事之前，林佩环匆匆将哺乳中的孩子交给了黄诚，黄诚以命相护将孩子送上了船，托付给了可靠的朋友带回国内，自己则在掩护过程里中枪落海，连尸身都没能寻回。
　　卓旗扬心情很是沉重，回想黄诚送他回国的第一天，于苍茫大海上捡回一位“好兄弟”的场景——当时黄诚说这是他们讨海人的规矩。也不知道这同一片天之下，同一汪海之间，有没有人把他也视为好兄弟，带回去好好安葬。
　　卓旗扬想开口去安慰黄巧巧，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默默看着何腰治软言细语地给黄巧巧拍背顺气。老半天过去，他哑着声问：“这孩子叫什么？”
　　黄巧巧抬起一双泪眼，怔了片刻，回答：“复中，他叫杨复中。光复中华的复中。”想起来孩子父母的交代，递过来一张写了行地址的纸条：“本来大妹姐是想把孩子送去香港给林家的，可是香港也沦陷了，帮忙的世叔没有办法，只好把孩子抱到鼓浪屿给我。我查问了好久才知道，林家在香港的产业都被日本人霸占了，林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活着的大概都逃难去了重庆。这是林家人在重庆的地址。”
　　“所以你是希望我把这个孩子留在陈坑村，还是送到重庆去？”
　　黄巧巧边提袖子擦泪边说：“大妹姐有留了话，如果找不到林家人，就把孩子送到重庆的保育院，杨家有位老夫人在重庆主理保育院的事情。”
　　卓旗扬点了下头。天下已经乱成这个样子，黄巧巧一个姑娘家肯定是没办法安全地带着个孩子走远途的，他心里开始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带着这个孩子到重庆去。
　　想着想着，脑中不免浮现林佩环那恣意的笑颜，他想到在美国时林佩环的临行交代：“景行，你都不知道，中国这些年一直在打仗。你没回过家，什么都不懂。哎，等祖国胜利了，你回国去，我带你去看咱们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想到在鼓浪屿分别时，她益发温婉的神情：“我以为我这辈子是很难找到一个懂我的人的。可是他懂，他什么都懂，懂我，懂我们的国家。景行，你知道吗，最重要的是，他懂我们的国家！这对我来说，太珍贵了！……我现在说的你可能还是不懂，以后，以后你也会懂的。”
　　想到过去的种种，他突然有一点点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以为自己爱着林佩环，可是林佩环总说他不懂。原来他真的没有懂过她。
　　像有一把钝器在一下一下地挖着胸口，卓旗扬觉得又紧又痛。
　　然而，悲伤并不止于此。
　　这一刻他已然忘了，旁边还有个来客。
　　大家都忘了问，许国璋又是为什么而来。
　　哄完孩子睡下便一直沉默在旁的许国璋，这时轻轻地咳了一声。
　　大家齐齐看向许国璋。
　　他沉着声说了几句话，卓旗扬脑子里嗡的炸开，扶着背椅把手哆哆嗦嗦站了起来：“许先生，你，你说什么？”
　　“卓先生，被日本人杀害了。”
　　卓旗扬手抖得厉害，抓着桌角站稳了身子，看着许国璋的眼睛，径自摇着头：“怎么可能？南洋沦陷之前大哥就应该到美国了，他12月份要参加国际橡胶会议，应该会留在美国才对……怎么会被日本人杀害？”说着说着，他想到之前王兴邦告诉他的，日本人在美国暗杀了大哥安排给他的替身……难道，消息有误，其实被暗杀的是大哥？他死死盯着许国璋：“到底怎么回事？”
　　许国璋深吸了口气：“卓先生没有去美国，而是亲自督着军工厂给国内供应军需，同时一直在奔走南洋各地为抗战筹款。他是南洋华侨领袖，日本人攻下南洋首先便将他抓去了集中营，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什么都招都用尽，最后一无所获，便将卓先生为首的那些不肯低头的侨领们，都枪毙示众了……”
　　卓旗扬跌坐到交椅上，久久发不出声来。他的肩膀有些抖动，可神情木然，一点眼泪的痕迹都没有。
　　许国璋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说：“我们都是国破家亡的人，但千万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卓旗扬木木地看着许国璋，听他继续交代“更重要的事”，许久之后，他一手抓着许国璋的手臂，一手按着桌角，再次站了起来：“我知道了。我必须当卓家的新当家，我必须完成大哥没做完的事情……我，我是卓家人，不能……不会辱没卓家的……”声音有些哆嗦，却又异常的坚定。
　　卓旗裕就义前将卓家的全部流动资金，以及一大笔募款，悉数汇到了重庆的一间侨批局，需要卓旗扬亲自前往领取，侨联才有办法支用。
　　如此一来，卓旗扬是必须亲自走一趟重庆的。前线多少缺衣少食的战士随时为国捐躯，后方多少在嗷嗷待哺的烈士遗孤、流离失所的难民，都在等着微薄的救济。那笔巨款，可以救好多人，可以让抗战再撑好多天……
　　卓旗扬满脑子全是大哥的遗愿，再也没有听进任何人的任何话，晚饭都没吃便独自回房了，说想一个人待会儿。
　　直到他回房关了门，一个人躺在床上，才后知后觉的哭了个通宵。
　　那是他的大哥，又当爹又当妈把他养大的大哥。被鬼子杀害了那么久了，他现在才知晓。
　　地下的父亲、母亲，会不会怪他？
　　卓旗扬蒙着被子泣不成声。
　　外间是十四师兄拼命压制却停不下来的咳嗽，和微不可闻的叹息。
　　卓旗扬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这一夜的梦里他回到了童年，妈妈走了，大哥拉着他的手说：“景行，不要怕。以后跟着大哥就好了。”可是一转身，大哥却不见了，他在南洋卓家大宅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怎么也找不到大哥，一边找一边哭，直到鸡鸣声起，他一脚踩空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窗外已是蒙蒙亮。
　　此时他眼睛太过酸涩，便又闭了，靠着床壁坐着，伸手抹了一把脸。
　　泪痕干过几轮，脸上的皮肤被糊住了，有点硬。
　　然后，他听见拉磨似的细长一声，房门开了一半。
　　他睁开眼，只见何腰治跨过门槛，缓缓走到他床前坐下。
　　前一天光顾着伤心，他根本没有理会何腰治，撇下她便回房了，当时她有走近他说了什么来着？卓旗扬没想起来具体的话语，只记得她很担心他的样子。
　　心里过意不去，卓旗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何腰治朝他会意地摇了摇头，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脸，说：“我想过了，也跟我阿母说好了，如果你要到重庆去，我跟你一块去。我好歹学过一点武术，手脚很灵活的，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我跑得快逃得脱，或许还能求个助什么的。再说，这一路还要照顾个孩子，你一个人哪里能行。”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明白，你这趟要做的事情是为了打鬼子的。我阿爸是被鬼子害死的，将军夫人和大少爷，还有钟壁，都是被鬼子害死的，村里那么多人都被这场战争害得家破人亡……如果能为他们报仇，如果能保护到更多的人，你做的事便是好的，是很伟大的事情，是英雄做的事情。我，我不能像我阿母那样光顾着自己的吃喝享受，我定是要站在你一边的。”
　　卓旗扬直直看着她说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梳成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手抚过去，很是顺滑。
　　她抓住他的手，双手握着，眨着那双亮丽的大眼睛问：“我一起去，好吗？”
　　他心里瞬间有那么一颤，手一抽，将她带入怀中，隔着厚厚的前刘海，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眼一闭，泪潸然。
　　几不可闻的一声“好”，让何腰治心中那块大石落了下来。她紧紧靠在卓旗扬怀中，双手揽住他，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那一声一声闷闷的心跳，说：“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那么多人都上了战场，那么多人都在一起想着各种法子打鬼子……我们的国家，会胜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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