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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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福无双至简度日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论语·学而》

      王兴邦和卓旗扬成了可以喝茶话仙的朋友(闽南语称闲聊天为“话仙”)。
      王兴邦发现卓旗扬除了有点洁癖,一个茶杯要烫过两遍以上才沾唇,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公子哥脾性,吃喝穿用甚至没有他讲究。王兴邦对此颇有点好奇,问他是不是因为从小被兄长囫囵吞枣的带大,没有父母照顾,所以不知道什么叫讲究?没想到卓旗扬回答他的竟然是:“小时候每天几餐饭,都是固定的几点吃什么,量精确到毫升,多一口少一口都不行,不管有多难吃,佣人都会灌我吃完,然后去跟我大哥说我按时按量吃过了。稍大一些去欧洲读书,也一直有保姆随从跟着。一直到后来去美国念大学,我坚持要独立生活,只有阿强跟着,那几年,我才知道什么叫自由。”
      王兴邦听得意外,也听得饶有趣味:“你说,什么叫自由?”
      卓旗扬虑了半响,笑笑道:“自由就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生食便吃生食,想吃烧烤便吃烧烤,不用考虑营不营养,不用考虑适不适量。自由就是你明明知道这事做了对自己不好,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还有人陪着你做,还有很多人一起欢呼说,真好。”
      “自由……”王兴邦若有所思,“原来大家做的所有事情,到最后还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原来,那么多人不畏生死地上赶着到前线去,只为了大家共同的,自由。
      卓旗扬也发现了王兴邦许多优点,比如他身上天生的领袖气质,聊到任何事情,王兴邦总是第一反应说出一套马上可以执行的解决办法,以及可能产生的最坏结果。两人对弈起来更是有趣,王兴邦一般是调动全局的那个人,主动出击的多却鲜少铩羽而归,多数时候卓旗扬会落入被动防守的局面,苦守城墙,被一点一点蚕食。卓旗扬的棋艺师出名门,一直颇为得意,却在王兴邦这里屡屡受挫,他高兴的不行,见到王兴邦的问候慢慢变成了:“来,走一盘!”而王兴邦也说跟他下棋很过瘾,说卓旗扬棋风特别稳,能治他的戾气。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彬彬有礼地彼此欣赏着的,但有时候也会互相调侃一番,比如有一次聊着先人们,不知道怎么聊的,也不知道最后聊到哪里去了,王兴邦突然指着卓旗扬说:“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结果卓旗扬立刻回了他一句:“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最后自然是两人相视而笑。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是短短数日,随后王兴邦也带着所部人马奔赴前线去了。
      王兴邦离去的那天,将一副金丝眼镜交到卓旗扬手中,说是物归原主。卓旗扬一看,正是当初被光头仔缴走的那副,试戴了下,松紧度、清晰度都刚好。想起家里还有一副度数不太对的,意识到眼前这付才是他的眼镜,卓旗扬免不了要问问王兴邦认不认得秀英婶。
      得到否定的答案,卓旗扬心中升起一连串疑问,但再想去寻找秀英婶已轻易不可得,又不敢大肆宣扬,担心因此害了她,只得生生压下所有的谜团,不了了之。

      身边的人前仆后继地扑到战场上,而真正的战场长什么样,卓旗扬却是不得而知的。只能对比自己经历过的几次轰炸,往千百万倍的坏处去想象。
      有时候卓旗扬不免感到茫然。怎么当初他就那么轻易地离开了美国那个花花世界,回到这不曾生养他的中国了呢?怎么就困在这里了呢?他甚至想过,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否还会坚持回国?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
      这样一个坏年月,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卓旗扬不得不担起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家族责任。
      此刻他手上,便握着那枚卓旗胜留给他代管的族正印。
      在这个乡镇里,陈卓都是大姓,明朝开始,两姓之人,代代都有先辈出任族长、族正、乡宾及宰社的。卓老太爷便是于清末便受封族正,族正以下有各房房长、家长……就卓旗扬这个海外长大、高等学府受教归来的人来看,组织系统也可说是相当分明。
      据说从前选拔族正,要先到县上报抚台,直到颁给族正印,才算任了职掌了权。而族正的权限在卓旗扬看来不可不说是只手遮天:按规定,凡属后陈坑地区所有诉讼或上报的种种公文,缺盖这枚族正印,一概不予受理。——确切地了解到这些的时候,卓旗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秀英婶,想起了燕三七说的那句话:“宗族啊……好,也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族之长的权威,宗族却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民国以来,卓氏一族的经济命脉皆在南洋卓家,连带着陈氏也是捆绑在一条绳上的蚱蜢。而胜利仔离开的时候,卓家五房牵头的粮食生意已被冲击殆尽,他又将自己可以支配的家产族产捐了大半到救国会,给卓旗扬留下的并不多。如今与南洋断了联,不知道那边的卓氏族人们都是个什么情况,但有卓旗扬这个“储君”在闽南镇着,各房房长有个进退之法,族人们心里也多少存了点盼头。只是,经济来源断了,这边的家族生意也散了,不久便因为战局阻了货物通道,通货膨胀又持续不停,厂子也不得不停工。整个陈坑村逐步陷入了困境。
      卓旗扬才开始要摸索如何当家,偌大的家族已无财可理,无处开源,只能学着如何节流。所幸当下已是民国,宗族对族人们的控制和义务均已弱化许多,作为宗族的管事之人,卓旗扬需要应付的是宗产大事和急难之事,还不至于有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养活,各家各户的营生是各自料理的,否则以他的能耐恐怕是要饿死全族。要知道,他自己那一张饭碗都还挂在村学和天然门呢。
      眼下麻烦的便是村学,这是卓旗扬认为绝不能断一个开支项,各房房长们一打眼色,便顺势将卓旗扬拱上了“校主”的位子,都不管了。卓旗扬翻了翻校务账本一看,财务捉襟见肘,连开学续聘老师的费用、课本和学校杂费等等均还亏欠着。但各家各户经济情况都不好,学费也是收不得的……为了让村学可以持续,他将胜利仔留给他傍身的银元都拿了出来,又贱卖了大宅里幸存的几件古董,勉强填补了开学的费用,想到接下去更是举步维艰,他干脆自己多兼了两门课,节省点师资。
      十四师兄是受命贴身保护卓旗扬,才留在村里的。
      因着陈钟壁的事情,燕三七受了刺激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无法坐馆授徒,天然门是有出无进的状态,索性把乐团解散了来料理天然门的杂务,缓解一时却也未能实质性地解决问题。卓旗扬看在眼里,又默默联系镇上的当铺,卖了仅剩的半套黄花梨家具,补天然门的一点日常开支。
      杯水车薪,日渐艰难。卓旗扬拆东墙补西墙、把能变卖的一一变卖,竟然也撑过了小半年无风无雨的日子。期间卓旗扬找侨批局询了几次,都是无果而归。他通过报纸所看到的南洋新闻,没有一条是好消息,只能劝慰自己捱着。一边捱着,一边想起初来乍到,卓天俦说他的那番话:“咱家这大少爷也真是的,这是要彻底把你惯成二世祖吗?这种乱糟糟的世道,不让你学点实在的,学什么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
      看样子还真是被说中了。每思及此,卓旗扬心里就莫名有点沉。
      尤其是收到阿强的第二封信之后,卓旗扬心都沉到底了,为自己的不事稼穑不擅经营郁闷了许久。
      阿强在信里说,他已平安抵达后方航校,执起了教鞭。又说起自己横穿小半个中国抵达后方的这一路,所途经各地的满目疮痍:
      去年大旱至今,灾民们把能吃的都吃了,树皮、草根、观音土、雁粪……苦苦熬到夏秋之交了,能卖的都卖光了,能吃的都吃完了,没有等来雨季,却等来了遮天蔽日的大蝗群。
      中原蝗灾起,饿殍遍野、疫病四起,我跟着军车所过之处,经常看到路边插草出售子女的,难民半途倒下被野狗群扑分食的,甚至有易子而食的……灾难面前的礼乐崩坏、人伦全无,让我等一众铁汉悲恸难忍,我等凡想到四万万同胞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均恨自己无能为力,昼夜难眠,苦不堪言。
      十二少,虽然现实如此,虽是这样糟糕的年月,我却第一次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祖国,需要我。只要我不死,便得让这身臭皮囊做有用之躯,报效祖国,光复中华。

      阿强随军之后没有固定居所,通信很是不便,能来封信实属不易,要回信却又地址不详的。卓旗扬只能按捺着担心,安慰着自己,他平安就好。
      从小同吃同住一块长大,卓旗扬自问没有阿强那样高尚的觉悟。但自回国以来,种种波折与磨难,让他越来越能理解阿强和大哥的担当。
      既然做不出大事,那就好好的埋头做点力所能及的琐事吧。卓旗扬这样跟自己说。
      教习任务重,卓旗扬也渐渐把自己折腾成了大忙人。可对比族里村里的事务,教课这点事情倒称得上是休息了。
      持续的干旱导致各地欠收乃至无收,宗田收入不足半,各层级的人事费用还得照月给付,卓旗扬这个家当得很是伤神。

      九月的闽南,秋老虎正当肆虐,只在早晚间有些微凉意。这一天,卓旗扬跟往常一样巡着督促几个年级的孩子们做早课,燕三七突然来访,带着二胡,说是想教孩子们唱首歌。卓旗扬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先前他不是没有想过请燕三七来教习一点国乐,但燕家毕竟是客居天然门,并非族交,实在没有立场开口。他主动来教孩子们点东西,卓旗扬自然是乐见其成,也主动地帮忙给孩子们辨声色、分声部——西乐方面,他还是懂些的。
      之后,燕三七每天早晚课的时间都会到村学去,五六天下来,全校六个不同年级、班级的孩子们都学会了唱同一首歌,《送别》。
      第六天的黄昏,燕三七组织全校学生们集合,让十四带着何腰治和燕九去领唱,面朝西方合唱了整首歌。
      卓旗扬起初不太明白,镇上的小学中学都在教习爱国歌曲,不晓得为什么燕三七要教这么首离别曲。直到大合唱结束,燕三七说那是给弘一法师送行,十四与何腰治陆续补充了一些,卓旗扬才拼凑出了个中缘由。
      燕三七当年丧子离族,带着女儿客居陈坑,心中郁结一直解不开,一度是日日咳血、命悬一线。几年前普智禅师云游至闽南,燕三七和他的两个换帖兄弟全程陪同,到厦门普陀寺拜访了弘一法师,在两位大师的开解下燕三七心中阴霾渐散,追随佛法当上了居士,放下了许多挂碍,得以安心寓居天然门、组建南音社清雅度日。
      后来普智禅师继续云游不知所踪,弘一法师在厦门沦陷后辗转到了泉州,燕三七兄弟仨还曾带着小辈们到鲤城拜访。再往后便是这两年,各种糟事陆续发生,何守已故,陈大同代子上前线也是凶险万分,陈钟壁出事后他给陈大同去函告罪,陈大同回函痛心手书“天命如此,惟愿生者长安。”燕三七本来还想再次去寻弘一法师开解开解,不料温陵养老院那边传来了法师圆寂的消息。
      有感于这世事无常,熟识的人们一个个说走就走,燕三七反复思虑之后,便想以弘一法师在俗时的作品为念,教会孩子们唱这首送别,今后可以用来送送出征的子弟和那些于此乱世中不幸亡故的乡亲。
      校门内外,青天白日旗迎风飘扬,稚嫩的童声随风抚过陈坑村的各个角落,拨人心弦。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沐于歌声中,卓旗扬远远望着队列整齐的孩子们,心下一揪一揪的,不觉眼眶有点潮意。然后,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俏丽的少女身影出现在校门口。
      少女静静聆听了全曲,在队伍解散之后,朝何腰治走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两个女孩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应该是在哭。
      卓旗扬走近了才辨出,来人竟然是黄巧巧。
      黄巧巧看到他走来,冲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旗扬哥哥,我爸爸死了……他留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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