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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一波三折终有所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传习录》
学校很快复课了，学生们知道将军夫人过世，一个个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知书达理，对卓旗扬的尊重与关心从课堂延续到了日常。几乎每天每顿饭，卓旗扬都能收到学生们带来的吃食，——他们大概都以为，将军夫人过世了，秀英婶失踪了，便没有人给他做饭了吧。殊不知老太爷、卓天俦、陈大同都发了话要让他到家里住，最后是他自己选择住进了天然门，说那里同龄人多，热闹、不拘束。
族里的亲堂们，陈坑村的乡邻们，但凡认得脸的，都关心着他的衣食住行。这些朴素的关爱让卓旗扬心生暖意，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疲于奔命，甚至有点恐慌。
短短几天之内，不可预期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母亲没了，婚事提上议题了，原本并无什么话语权的女家居然坐地起价了。这一切，让他的人生局面变得有些荒谬。
他已经想不明白，他将何腰治拉到母亲面前定下亲事，到底是临时起意顺水推舟还是蓄谋已久环环相扣。
刚开始他还坚持着。陈大同从何家第一次碰壁回来，他觉得不论古今中外，谈婚论嫁过程中，女方矜持些，拿点架子，是理所当然的。却没想到陈大同第二回上门，好话说尽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时候卓旗扬才知道何家不是矜持，而是实实在在地另有打算。然后，他便突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仔细想了又想，自己首肯的百日内完婚这事，实在是有些仓促。虽然何腰治这姑娘确实也挺讨人喜欢的……可是真的要娶回来做太太……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开始犯嘀咕，是不是冲动了点？他甚至自己跑到东石去问下南洋的航船班次，问到了航船停运、航线取消的结果，才垂着脑袋五味杂陈地回到陈坑。
除了这趟回国之旅，他这一生还未曾给自己拿过什么大的主意。突然来这么一出，他算是被自己吓到了。
而就在他自己想不出所以然的时候，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有露面的何腰治踩着月影来找他了。这一趟，何腰治一改平日的不修边幅，穿上了从鼓浪屿带来的花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半旧的驼色开襟大毛衣，蹬了双八成新的黑底绣花鞋，露出一截白晃晃的纤细小腿——没穿袜子。明明是冬夏不分的搭配，但穿在她身上，竟比侨联侨办的那些主事小姐、秘书小姐们也毫不逊色，甚至于因为那一张出众的容貌，这一身垮垮的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穿法竟也别有一番味道。
卓旗扬正在打量着她这一身奇怪搭配，看那件肥肥的毛衣有些眼熟，似乎何陈罔市穿过？腰治攥着手巾，开门见山来了句：“我来是想问你一句，为什么要娶我？”
还真是问到点上了。
卓旗扬半天答不出来。
“算了，”何腰治一抬手，直直看着卓旗扬，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说：“为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反正，能嫁给你，我很欢喜。我，我还想告诉你，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你了。我以为这辈子我都只能偷偷地喜欢你，没想到，你竟然会想要娶我。虽然，我阿母她现在不同意，但你还会再找她提亲的，对吗？”
朦胧月色中的何腰治比白日里还要美上几分，轻声细语的样子显得别有风采。卓旗扬不得不怀疑何腰治是故意晚上来的，人们都说晚上最适合相亲与私奔，因为晚间视线不好，人们都是要美上三分的。据说当年卓天养将军与陈丽卿的相亲，便是安排在晚上。因为安排在晚上，卓天养没有看到陈丽卿那一脸的雀斑，看她五官端正、没有残疾，便同意了婚事。直到成婚第二天，看到卸了妆的陈丽卿，小登科的少年卓天养还一度以为自己的新娘被人掉了包。
思绪跑偏，卓旗扬显得有些晃神。直到何腰治近了身，抬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柔软而冰凉的触感像通上电的插销，瞬间激活了他身上所有的细胞，全身的血在那一刻集体涌了上来，整个人发麻一般怔住。
“呃。”呆滞了片刻，卓旗扬无意识地摸了摸被亲的脸颊，“你，真是大胆。”
何腰治却只是无声地笑，笑得两眼弯弯，如月如星。
卓旗扬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一开口却是一句：“以后不要这样。没点女孩子样。”
何腰治嘟了嘟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只对你这样……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卓旗扬突然有点后悔刚刚说的话。
谁知下一秒，何腰治神来一句：“以后就换你亲我吧。”
卓旗扬轻笑了一声。这一刻，他不得不联想起念大学的时候，那些天真而奔放的白人同学。他初入校时便被一个来自欧洲的公爵家小姐强吻了，说：“我喜欢你，想当你的女朋友！……什么？你觉得很意外？没关系……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看我这么好，我还这么喜欢你，你好好想想也一定会喜欢我的。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一个月后我们会是让人羡慕的一对！”然后，过了半个月，那位贵族小姐与物理学系的师兄坠入了疯狂的爱河，两人齐齐在他面前鞠了一个躬，连声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从何腰治身上看到别人的影子。林佩环、贵族小姐……不知道下一回还会不会有其他人的影子。
直到何腰治离去，卓旗扬仍有些云里雾里。
理不出个所以然，他便摸着跳得欢快的心脏告诉自己，腰治挺好的，是自己喜欢的。其它的事情，就不要担心了。
就算婚事有些仓促，就权当，人生的一次演练吧。
随后，在燕三七的指导下，陈大同做足了功课三顾茅庐。这次，他直接扔了个雷出去，把何陈罔市镇住了。
他说：“阿嫂，腰治真的不能嫁给大炮。我也不瞒你了，她是阿守的亲闺女。当初你们结婚多年都没孩子，何家三代单传，阿守觉得对不起祖先，就找了个外省女人，偷偷生了个孩子，本来想拼个儿子的，没想到生出来是个女儿。阿守也挺后悔的，觉得对不起你，但亲生女儿也不能丢外面，只好骗你说腰治是他从养生堂抱来的……好在后来，你又生了大炮……”
何陈罔市愣了一下，才把陈大同所说的事情消化下来，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何守引水魂的时候都没见她哭得这么惊天动地。
陈大同不尴不尬地杵在何家，等了足足两三个小时，何陈罔市才哭完闹完，哑着嗓子跟他继续谈何腰治的婚事。
这下顺畅了许多，陈大同与何陈罔市的谈判终于上了轨道，直奔大结局。
这个谈判陈大同成功了一半。怎么说成功了一半呢？就是何陈罔市终于不再反对了，然而也没有同意马上执行，她以腰治年纪还小想多留几年为由，要求三年后再成婚。但是，聘金要先过来，要百两黄金！
陈大同完全看得明白何陈罔市的顾虑，何家毕竟是何腰治在撑着门户生计，把她嫁出去等于拆了顶梁柱，何陈罔市多要点聘金也是可以理解……但百两黄金，这搁在哪朝哪代哪个地方都是一笔巨款，何陈罔市这坐地起价的行为让陈大同委实很不齿，他忍不住拉长了脸：“你倒是会想！百两黄金，你这是嫁王昭君还是杨玉环？”心里默默念着：这样拖女儿后腿，也不怕把她逼成卓文君！
平日里陈大同都是一口一声阿嫂，对何陈罔市很是尊重，这一次是真的被气着了。
何陈罔市嘟哝了一声：“嫁汉吃饭，女家要点彩礼本来就应该的嘛……”
“是应该！但是，我作为叔父不愿意提的——你自己也知道，当初腰治从鼓浪屿回来，丢了几天，外面风言风语也是有的，如果不是卓家护着腰治不让人乱说，还不定传成什么样！也就是我那小妹眼看不行了，旗扬的婚事还没安排好，不安心，腰治又刚好过去看她，她看这孩子善良，就那么指一指给许了婚，这是多大的缘分！换做往常，你觉得堂堂卓将军家的十二少，会娶个养女吗？就别不懂事了！再说，卓老太爷他都发话了，腰治被土匪抓过名声也是不好的，只能娶作小的，当不了正房太太的。现在是我那小妹的遗言在顶着，卓家还是会明媒正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陈大同说到这，咽了下口水，“还有！你也不要见不得腰治好。生娘不如养娘大，她怎么说也是你养大的，将来也是会继续孝敬你的。大炮就她一个姐姐，以后姐弟俩互相扶持，日子才能越过越好，这是好事！”
何陈罔市也知道自己前面的狮子大张口不靠谱，之前不过是随口那么一喊，被这么一吓唬，很快的自己退了一步，好大一步：“那，那就十两？十两，对卓家来说，不多吧？”边说边观察陈大同的脸色。
陈大同见好就收，说是去找卓家商量，心里则是踏实下来了
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何家同意了，卓家这边却又不干了。卓老太爷乍一听这门婚事，直接跳了起来：“我们卓家好好一个将军公子，就娶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东西？”瞪着陈大同看了好久：“虽然不是亲舅舅，你也不能这样害我们阿歹！”
卓旗扬上前解释了半天是他求陈大同出面提亲的，卓老太爷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也听不进去。
无奈，只得去请卓天俦出面。
陈大同素来不待见卓天俦，但也不得不承认，卓天俦的话在卓老太爷那里就是管用。这事劝来劝去能有多少道理可以掰扯？还不就那么几句？可是同样的道理从卓天俦嘴里说出来，卓老太爷怎么听怎么舒服，无论如何都会信。这就是一物降一物，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卓老太爷才勉为其难退了一步：“还是三年后再结婚吧，就先订了，观察观察，实在不行就随他爸，再娶一个，两头大！”
无论如何，好事落定，总算对卓旗扬和死去的妹妹有了交代，陈大同懒得正眼瞧下卓天俦，侧着头抱拳朝他拱了拱，算是将外甥婚事正式交还给正主操办了，自己大步离去，那背影看上去倒是潇洒，但事实却是再现实不过：虽然母舅是个备受信赖的角色，但宗族俗礼中可没有外家操持外甥婚事的道理，婚事既已敲定，他便该“功成身退”了。再则，天然门还有一堆的人事需要他去处理。就在桌何两家婚事正式敲定的前两天，天然门出了事，寻粪仔不见了。
据说，寻粪仔跑海边挖生蚝，因为要走将近十里的路，天蒙蒙亮便出发了，说午后便回，结果到了日落也没回来，天然门一众师兄弟们发现他彻夜未归，漏夜把村子翻了一遍没找到人，第二天陈大同到保卫队报了案，天然门全体出动又找了一天，寻粪仔却再也没有回来。这事成了天然门乃至整个镇子的一宗悬案，随着调查的范围越来越大，各方得来的消息也越来越悬乎，最后连“羽化成仙”的说法都传出来了，令陈大同师徒们很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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