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大学》

　　卓旗扬吃了两天药，身体状况没有异常，开始计划回归。他想到此行来鼓浪屿的目的，想到林佩环嫁给了别人，想到何守的下落也一直没有找到，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再想到何腰治的离去是为了他，心里更是堵得慌。但他也深知，没必要继续耗下去了。跟杨林夫妇这对新婚夫妇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是个不间断的滑稽的惩罚。
　　跟黄诚交代完，买好了离岛回泉州的船票，卓旗扬跑了一趟侨办，去追问何腰治父亲的消息。
　　何守的消息依旧为零，但在跟侨办的工作人员闲聊过程中，卓旗扬才知道，此前何腰治独自离岛回去，并非受命给侨办做事，相反的，侨办的工作人员都希望她多待几天，因为“她很勤快，有她在，从办公室到档案室都整洁多了，文件都好找了。”“那小姑娘每天欢喜的哟，时不时给我们唱个小曲解闷，再贴心不过了。”
　　卓旗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黄家花园的。他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想到何腰治被黄巧巧威胁的场景，想到何腰治离别那个早晨的指引，最后只能狠狠骂自己一顿。在他看来，这一切只能说明，枉他读了十多年圣贤书，论君子操行，竟然比不上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乡下妹子。
　　回到黄家，卓旗扬让胜利仔打电话回家交代回程时间，并让他问问何腰治近况，谁知得来的消息竟是何腰治还没回陈坑呢！胜利仔差点就懵住了，扯了个理由说她可能被侨办派了任务还没完成，工作结束了就会直接回去。挂了电话却是束手无策：“完了完了，出事了！”
　　众人听完，个个心急如焚，陈钟壁忧心忡忡地念叨着：“到处乱糟糟的，她可别被日本鬼子或者土匪什么的给掳走……她如果出点什么事，阿九会杀了我！”始作俑者黄巧巧听到这话直接吓哭了，一刻不停地问着怎么办、怎么办，卓旗扬觉得自己像挨了一闷棍，半天才冷静下来拿主意：“我去问问有没有今天的船票，我们提前回去吧。”
　　“我也去！”黄巧巧眨着一双雾气迷蒙的大眼睛，忙不迭地喊道。
　　卓旗扬瞧了她一眼：“你就别去添乱了。”
　　“黄大小姐，我们才把你送回来，你又跟着我们回去，到时候我们还得出人送你过来，这算什么啊？十八相送？算了吧啊！”胜利仔把黄巧巧拉到黄诚身边，“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有什么进展，我会打电话过来的。”
　　黄诚点了点头：“没错，巧巧，你别乱跑了。想知道什么，就给胜利仔打电话。”
　　客厅另一边，卓旗扬已经走到了大门前，却被陈钟壁拦下：“十二少，码头还是我去吧，我跑得快。”
　　一行人在客厅焦虑不安地等着陈钟壁，先回来的确实杨林夫妇，杨华生刚练琴回来，夫妇俩有说有笑地进了门却看到一张张忧愁的脸，了解后不免加入了担心的行列，一齐坐在了客厅等候。
　　坐不住的胜利仔绕着客厅踱了好几个圈，又到花园里转了好几个圈，陈钟壁都还迟迟不归。
　　大概是码头人多，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陈钟壁才风尘仆仆地回到黄家花园，而伴随着他进门的，还有一个瘦巴巴拄着根拐杖，金发碧眼的西洋老头。
　　胜利仔正在客厅门前，一抬头看到这场景，第一反应是冲客厅里喊：“回来了回来了！你们都来看看，陈钟壁还拣了个老番仔回来！”
　　众人纷纷引颈察看，杨华生一见老人的模样立即起身迎了出去，一番拥抱之后，他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著名的教育家、中国文化专家，Sterling先生，家父的挚友，也是我大学时候的校长。”
　　谁都知道杨华生出生于公使家庭、自小到大都是念的名校，能让他如此郑而重之的介绍，这位人干似的西洋老头显然是不同凡响的，现场所有人肃然起敬。
　　老头双手拄着拐杖，巡视了一圈屋内众人，那举手投足间，果然有名校校长的风范，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奇怪的南方口音说出了满口的中文：“大家好，我叫Peter W. Sterling。你们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施苾德。”话说到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了胜利仔身上。
　　所有人都想到了刚刚，胜利仔喊的那句“老番仔”——施苾德应该是要发难了吧？
　　胜利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心里估计有点发毛，左顾右盼地问：“都看着我做什么呀？”
　　施苾德朝他走了一步，继续双手拄拐的姿势：“这位年轻的绅士，我可以跟你提个建议吗？”
　　胜利仔愣愣的点了点头。
　　施苾德奉上了赞许的微笑：“对中国人来说，未开化的地方的人，才叫番仔，我……”他比了比自己，随后重重看了眼卓旗扬，伸手比向他：“们，是已经开化的，文明人，就不要叫番仔了。”
　　胜利仔嘿嘿直笑，点头称是。事后还特意找卓旗扬感叹了一番：“那个老番头眼睛真毒啊！一眼就看出你是番仔了？他以为他拖你下水我就真的以后不叫他番仔了？没错！以后不叫他番仔了！就叫老番头！”
　　卓旗扬自小被家人叫番仔，早就听习惯了，他也明白虽然“番”字原意带有贬义，但其实民间众人用它的时候并没有带入太多的感情色彩，在华侨家庭里，这甚至只是一项昵称而已。故而胜利仔的不服气与年轻意气，他便只是应付地笑笑而已。
　　很明显，施苾德便是杨华生一直在等的人，寒暄之后，施苾德与杨华生夫妇便到书房密谈去了。
　　卓旗扬一行匆匆收拾了行李，别过黄家父女，赶上最近的一班船离开鼓浪屿，一路紧赶慢赶颠簸着回了泉州，仿佛只要他们这一刻马上赶回去，何腰治便会在陈坑村里等着一样。
　　人们总是这样，在灾难面前束手无策的时候，总寄希望于自己的祈求与善意可以得到好的回报，虽然心底里都知道，在真相面前，很多祈愿都只是白费力罢了，在事件仍可以转弯的当口，扭转局面的关键，无非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就像出海的船只遇到未期的风浪，要想平安回港，唯有博尽全部力量，才有可能力挽狂澜。
　　三个少年郎平安回到陈坑村，第一件事自然是再次询问何腰治的行踪。
　　得到的消息和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是一样的：出门至今未回。
　　连侨办的人都在询问，她从鼓浪屿回陈坑，按照华侨们走的路线，又是船又是车的，怎么走了那么多天还没到？所有人都在猜测她出了意外。
　　卓旗扬不愿多听那些不好的揣测，但也没有想出具体的法子来，在陈钟壁的提醒下，决定硬着头皮先去何家报个信再说。
　　这一次陈钟壁没有拦在他前面主动请缨。他心里明白，责无旁贷，虽然走得特别慢，还是轻易到达了何家。
　　何家门前，三三两两的鸡鸭闲适地踱着步，屋里却是鸡飞狗的。
　　隔着很远便能听见何陈罔市的声音，她扯着喉咙劝导着何大炮不要逃课：“大炮啊，你听阿妈的，好好读书！好好读书知道吧？你想想，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以后给你的儿子女儿起名字都不会，那可怎么办呢？”
　　何大炮得意洋洋地脆声作答：“我儿子女儿的名字，我早起好了！我要是生了男孩，就叫何雅郎，生了女孩，叫何仙姑！”（注：国语何雅郎，与闽南语“有钱人”谐音。）
　　卓旗扬和陈钟壁听着也是好笑，对视一眼之后，齐齐跨入了何家。
　　啪的一声，一只烂布鞋贴在了卓旗扬额头，力度不小，他一个踉跄，幸亏陈钟壁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何雅郎！何仙姑！”何陈罔市气不打一处来，脱了脚上的另一只烂布鞋便朝何大炮扔了过去。
　　何大炮一歪脑袋，再次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一劫，朝何陈罔市吐着舌头：“打不到我！打不到我！……我起的名字大家都说好呢！”
　　“……何雅郎！何仙姑！”何陈罔市追了上去，母子俩追赶了几个圈，何陈罔市始终没有逮到何大炮，把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桌子全身都在抖，许久之后才朝卓旗扬招了招手：“你们来干嘛？”
　　卓旗扬和陈钟壁走到她面前，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了事情的经过，还没待说完，何陈罔市已经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你们说这么多就是要告诉我，我们家腰治丢了？怎么丢的你们都不知道？而且还没找到？还不知道要怎么找？”
　　何陈罔市一连串的发问，问懵了卓旗扬和陈钟壁，待要细细解释，何陈罔市已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了，直接抄了把扫帚，把人“请”到了大门外：“你们认识那么多官老爷，还有兵老爷，你们不去请他们帮忙找人，难道我能请得动他们？告诉你们，我们家腰治要是找不回来，你们给我等着！我带着我们家大炮住你们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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