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卓旗扬最终还是选择了祝福。他一脸平静地参加了“杨林联姻”的盛大婚礼，合影的时候带上了他如常的微笑。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初委托黄诚找人的时候只介绍说是同学，而黄巧巧明明看过他画的佩环小像，却明显不愿跟她父亲互通有无；胜利仔、陈钟壁两位堂表兄弟，在知情后则选择了用沉默来支持他的选择；而一早知情的何腰治，更是先行一步离开了。——她是最早知情最受煎熬的一位，到这里，卓旗扬终于明白了她的欲言又止，她的早出晚归，她的提前离去。
　　大家都那么为他着想，所以，卓旗扬可以很有尊严地送自己喜欢的女子出嫁。不，是作为男傧相，帮自己的偶像迎娶了心目中的女神。真是……功德圆满，普天同庆，皆大欢喜——除了自己。
　　连大字不识几个的何腰治都明白，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林佩环说了，她仰慕杨兄，爱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在教堂，三人相对，杨林两人坦荡荡诉着衷情，他竟然结巴了，说不出一句爱意来。所以，她不爱他，他也只能怪自己没有勇气，失了先机，如今满肚子的爱恨交织也还不敢搅局，那么，只剩一个选择，就是祝福了。
　　所以，婚宴上，卓旗扬极尽所能地为新郎挡酒，从头到尾高高兴兴的，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他昏厥被送了医院，婚宴在紧张气氛中草草结束。
　　这个晚上，卓旗扬第一次喝酒喝到急性酒精中毒。抢救成功之后，他明明有了意识，却不愿意睁开双眼，就那么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躺着，继续睡下。
　　这个晚上，黄巧巧第一次以家属身份在医院过夜。她哭了一个晚上，又守了一整天。最后哭不出来了，一大早赶在医生巡房之前就开始训卓旗扬：“我知道你喜欢大妹姐。我就是故意不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就是林家的大妹姐。腰治在我房间里看到我和大妹姐的合影，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不告诉你，也不让她说，我以为拖到大妹姐结婚，你就死心了。你当男傧相，我当女傧相，我们站在一起，多般配啊……可我不知道你竟然喜欢到这个程度，大妹姐嫁了别人，你是连命都不要了吗？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你跟阿强哥哥去战场呀，你干嘛赖在医院，你知不知道现在病床有多稀缺？多少人在外面排队等着看病住院，结果好好的医疗资源被你这样，占着茅坑不拉屎！”
　　黄巧巧向来牙尖嘴利，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然而没有用，卓旗扬是打定了心思不肯醒来的。
　　见卓旗扬一直没有反应，黄巧巧发了狠话：“旗扬哥哥，只要你能醒过来，能好好的，我就……我就听腰治的，不勉强你喜欢我了。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大妹姐不是你的那杯茶，你也不是我的那杯！”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
　　就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卓旗扬终于睁开了眼。
　　黄巧巧泪正浓，忽见卓旗扬看着自己，生生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了半天。下一秒又紧紧抱住卓旗扬大哭。
　　直到黄巧巧哭累了，卓旗扬推开她，哑哑说了一句：“巧巧，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家的妹妹。”
　　“你……你听到我说的话了？”黄巧巧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睫毛仍湿着，看卓旗扬点了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可以吗？”
　　卓旗扬被她气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黄巧巧一边横着袖子抹泪，一边争辩：“我又不是君子，也不是大丈夫，我一个小女子，我跑得慢，我干嘛要驷马难追！”
　　脑子里七拼八凑了半天，也找不到词来应对，卓旗扬真觉得，孔老前辈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说到他心坎里了。
　　“你干嘛不说话？不说话是心虚你知道吗？”黄巧巧居然还发起难来。
　　卓旗扬叹了口气：“巧巧，你隐瞒佩环的事情不让我知道，我不怪你，说不说那是你的自由，但不代表我认可你的行为。包括对腰治的态度，我觉得你应该跟她道歉，这次最为难的人，是她。”
　　黄巧巧本一位卓旗扬会跟她大吵一架，没想到他把话题转了个弯，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卓旗扬，看到自己心虚了，软下口气：“好吧，你说的对，我写封信跟她赔礼道歉，你回去的时候帮我带给她。”
　　卓旗扬这回是乘胜追击了：“是真心的我才带，不是真心的道歉就算了。”
　　黄巧巧一巴掌拍到床板上：“真心的！真真的！反正你也不喜欢我，再为了你赔上一个好朋友，我多亏本啊我！”
　　卓旗扬轻松了许多。
　　随后胜利仔和陈钟壁也来了医院，催着医生做了个详细的检查，结论是没什么大碍了，他们拿了些药，很快地帮卓旗扬办了出院手续。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迎面是杨华生、林佩环夫妇在等候着。
　　根据乡俗，新婚夫妇不宜进医院，可卓旗扬是在他们婚宴上出的事，这让杨华生林佩环非常内疚，故而在回门日一大早，先赶来接他出院。
　　这让卓旗扬内心深处又尴尬了。
　　到这一幕，他愈发害怕被人看出一点情绪来，为了表现得平常、平静些，他默默接受了杨林夫妇二人的安排，随他们“回门”。
　　林家人在鼓浪屿上住着一栋洛可可风格的建筑，费了十来年才建成的，卓旗扬一行早有耳闻，登岛数日也多次经过了那栋别墅，只是从未进入过，不知其辉煌所在。在杨林夫妇及黄巧巧的引路和介绍之下，卓旗扬和他两个堂表兄弟终于看到了林家别墅的真容。
　　穿过外围的枪黑色大铁门，沿着鹅卵石步行道往里走，经过中式的假山花园，便可看到内大门前摆着的一对虎虎生威的汉白玉风狮爷，配上浅褐色的整体外墙，美观又大方。房子本身是一个意大利设计师的手笔，内部设计上更偏重于运用，楼层比一般建筑高出许多，巧用了许多落地玻璃窗，采光足、四面通透，撑起房子的几根大柱子、挑高的一楼大厅地板和墙面，全部铺的是从欧洲运来的大理石，黄巧巧还特意补了一句说“厨房案台是特选的一整片碧绿九龙石”，西式的黄花梨木家具、各种精致繁复的瓷器，电话、唱机、冰箱、水晶电灯……各色物件装点着厅堂，陈钟壁上了一躺洗手间出来都忍不住感叹：“这宅子强！连个厕所都盖得跟大饭店似的，自来水、搪瓷浴缸、抽水马桶……时兴的物件一应俱全啊！”
　　一个厨娘模样的佣人招呼着她家的小姐姑爷以及一众客人在大厅喝茶喝咖啡，待他们点好了要喝的东西，才告退上楼去请林中华夫妇。一刻钟之后，林中华夫妇从二楼下来，身后却跟着两个穿西装的公司职员，提着不少行李箱，惊愕住了卓旗扬一行。
　　林中华亲自跟客人们解释了一番说，林家目前已将事业全部转到了香港，这趟来闽完全是为了给林佩环办婚礼，待会儿喝完女儿女婿茶，他们夫妇就得过海到曾厝垵赶飞机回香港，云云。众人了然。
　　这个回门显得十分简单与匆忙，林中华夫妇正襟而坐，在几个年轻人的见证下，喝了杨华生与林佩环跪敬的香茶，包了两个厚厚的红包，便依依惜别着离去了，临行反复叮嘱的，也无非是让马上赴南洋就职的杨华生“万事多加小心”，也不让这些年轻人们送到码头，带着两名随行人员便走了。
　　回门是个开心的事，但与父母别离却不是。好在林佩环是个独立女性，亲人们的分离对她而言大约也是常态，所以她依然热情地招呼着大家。
　　于是，众人在林家别墅又逗留了半天，共进了一顿西式午餐，又歇息闲聊了片刻才离开。
　　闲聊间，黄巧巧好奇杨林夫妇二人为何不跟父母一块走，林佩环带着嗔怪又饱含爱意地看了杨华生一眼：“还不是因为他！”
　　杨华生微笑着解答众人的疑问，却是只看着林佩环一人：“我在等一位故人，等他这两天登岛，我们有点事情聊过之后，我直接带夫人下南洋。”
　　众人离开林家别墅的时候，厨娘打扮的那位佣人提着行李箱，在他们身后锁上了大门。大铁门上的林佩环的情绪明显跌下，尤其在门锁咔擦一声合上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紧锁的大门，瘪了瘪嘴，眼中流露着不舍的忧伤。杨华生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靠着自己的肩，两人缓缓前行。夕阳中，两人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剪影的头部叠在了卓旗扬身上。
　　卓旗扬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突然浮上来一点莫名其妙的小小的庆幸。他庆幸林佩环是幸福的，也庆幸自己做到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如果他在教堂婚礼誓词的时候喊出了“反对”，此刻恐怕已经失去了站在林佩环身边的任何资格吧？而杨林二人依旧会大婚，会这样恩爱下去，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单相思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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