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作者:无影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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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意爱在心俏查某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中庸》

      在跟母亲的聊天中,卓旗扬了解到何家与陈家结亲、落户陈坑村的始末,既是跟陈丽卿也沾了亲,跟他也便有点名义上的远亲关系。
      讲到这一段的时候,陈丽卿脸上流露出一丝力不从心的遗憾:“腰治的阿母,算是我远房的堂妹吧,要不是姻亲,何家怎么能投靠陈坑村这么久呢……可惜她娘家已经没人了,也就没人能帮她们出头作主。这年头,每家都有难处,每个人都来求,我也应不过来。再说,族里的规矩,女人不能过问公事,我怎么好插手学堂的事情。唉……诶,你想不想帮帮她?”
      “正在想。”卓旗扬也没掖着藏着,直接表了态,“反正村里也没几家外来户嘛,既然算是亲戚,能帮就帮下吧。大哥总是教我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想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陈丽卿沉默了片刻,应该是仔细斟酌了利弊才正式发话:“也行。你刚回来,反正也没什么事情给你做,施个恩表个态,让大家看看也好。你尽管去提吧,老太爷不会驳你的。”
      卓旗扬得到母亲的指点,立刻便执行去了,果不其然,他提出同村外姓子弟可入村学的时候,现场只是那么一秒的安静,卓天俦便第一个说好,老太爷第二个点头,然后一瞬间尽数通过了。
      事后,卓旗扬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阿强,他这个理事还没正式上任呢,怎么就能做主了?
      阿强笑道:“做主的不是你,是你名下的孔方兄。”
      卓旗扬为此不开心了大半天。
      然而毕竟是小事,他也很快将之抛于脑后。对他而言,眼下只有两件大事:寻找初恋以及给母亲治病。众人也都看在了眼里。
      大同舅舅果然是个麻利的,很快便打听到了一个口碑极佳的女西医唤作廖姗妹的,是妇内科妙手,传了信息过来,卓旗扬当即表态无论如何先请过府看诊。随后,陈家那边便安排了陈钟壁何腰治带上重金去请人,由于廖姗妹居住在隔海的公共租界,二人又是汽车又是船又是马车的,很是一番周折,中间又出动岛上华侨人士上门作保,方才请动了廖医生出诊。
      知道陈钟壁何腰治要坐船回来,卓旗扬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先前被掳的遭遇,担心不止,跑去跟老太爷商议,意图说动老太爷派队乡勇随他去渡口接人,没想到老太爷自顾自沉思了半天,想起另一茬,拍了下脑袋说:“赶上五月节了!”立即喊来卓天俦,让他致电旅部,打着名医廖姗妹来访的旗号,迫得吴鹏飞军官不得不派了几人前来随护。
      卓旗扬并不明白为什么廖姗妹的名号那么好用,他只听陈大同简略介绍了她的背景:祖籍泉州、留洋归来、年纪三十有余而云英未嫁……然而这些信息和她是一位远近驰名的妇科及内科医生,并无太大关系——对卓旗扬来说,哪里人、结婚与否,打算几岁结婚,这些都是个人信息,没有令他特别关注的理由。路程安全问题得以保障,才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旅部的回复让他松了半口气,特意带着阿强跑去给陈大同吃宽心药。
      天然门里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卓旗扬要来报好事儿,早早开着留声机放着音乐,整个武馆歌声婉转,卓旗扬和阿强一进门就被吸引住了,那是一曲他们未曾听过的小曲,旋律悠扬,曲中满是女子柔情,曲意含羞,声音却并不显羞涩,他们竖起耳朵仔细听,竟然还是首闽南语歌,曲调极易上口的同时,歌词也极是简单:
      独夜无伴守灯下,清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家。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想欲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思欲郎君作尪婿,意爱在心内。等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当开。忽听外头有人来,开门该看觅。月老笑阮怣大呆,被风骗不知……
      才听了几句,卓旗扬就能跟着哼下去了。
      陈大同走出厅堂,见卓旗扬听得沉醉,也没打扰他,放着他听完了整曲,才介绍说:“这首歌你没听过吧?叫《望春风》,在台湾那边很流行,是台湾最红的女歌星纯纯唱的,听说台北每个人都会唱。前几年大兴带全家人回祖家的时候,斯坦非要带留声机过来,这是他的心爱物件,里面只有这一张唱片,天天放,现在整个天然门大家都会哼了。”
      卓旗扬好奇:“斯坦不在,现在是谁在放这个音乐呢?”
      “阿九啦。”陈大同随口一答,想起来一事:“哦,你还没见过阿九。”扯高了喉咙喊:“阿九,阿九,出来一下!”
      随着一声清脆的女音应下,边房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举止端庄、五官灵秀的姑娘,往卓旗扬和阿强面前一站,听凭陈大同一番介绍,随后落落大方地问候并自报家门:“十二少好,阿强哥好!我叫燕九,我爸爸是琵琶燕,燕三七。”
      “烟酒?”卓旗扬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悟了过来:“是八九不离十的九?”
      燕九点了点头:“是,是九九归一的九。十二少叫我阿九就可以了。”
      “燕先生也是有趣,自己三七,你叫阿九。”卓旗扬一时好奇,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个哥哥或姐姐叫二一?”
      燕九明显愣了一下,才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礼节性微笑说:“我哥哥叫燕五。二一添作五。”
      “有趣,真有趣。”卓旗扬连声称妙,正要再点评一句,陈大同打断了话题说:“阿九在城里的绣坊做工,每个月就只有两天可以回家,明天又要回绣坊了,待会出发你就带她一起去渡口见见钟壁吧。”
      “哦,好的。”卓旗扬一口应了下来,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指着燕九问陈大同:“她,她,和钟壁……?”
      陈大同点了点头:“阿九和钟壁订了亲的。”
      阿九臊红了脸回边房了。那是天然门辟作茶室,给弟子们喝茶下棋读书写字的一间公用屋子,书架上有图书若干,书桌、茶几、长凳、茶盘、棋盘一应俱全,只不过天然门师兄弟们都是些武人,识字都很有限,对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并没有太多兴致,平时反倒是燕家父女来得多些。
      卓旗扬回了神,赶紧将正事跟陈大同说明了一番。陈大同听完,一个劲夸他这事儿想得周到办得好,两人一壶功夫茶还没喝完,吴鹏飞派的小队士兵已到了门外,陈大同一边把阿九喊出来,一边抓了一把银元给到卓旗扬:“我看你们都是一身轻便,肯定没准备。给外面的士兵要打点一下,到了渡口接人也要买点水果给廖先生吃。”卓旗扬突然接到舅舅给的一把银元,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了,直接看向阿强。
      阿强朝卓旗扬点了下头,随后跟陈大同说:“舅老爷费心了。今天是我准备不周,十二少急着给您报信,我急急忙忙就跟出来了,没想到要从这里出发。您这边开支大,我们不能白拿,算借的,明天我给您还回来。”
      “我给我外甥的,你叨叨什么叨叨!还有,什么舅老爷!”陈大同摆摆手,“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什么老爷,叫我大同师就可以了。听见没?大同师!”
      阿强笑笑点头:“知道了,大同师!”
      陈大同拍了下阿强的肩膀,转身又对卓旗扬说教起来:“学做事要先学做人,你这样单纯,会吃亏的,你看阿强就比你活络多了。”
      卓旗扬不置可否,笑得温和。
      反倒是阿强出声相驳:“大同师谬赞了。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陈大同书读得不多,一时间没太明白阿强要表达什么,摆出了长辈的谱:“你们这些后生家还真是厉害,我说一句你就能顶一串回来,还给我吊书袋!知道我没读书,故意的是吧?”
      阿强分不清陈大同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生了火,赔着笑站在一旁,也不打算再作分辩了,往外瞄了一眼,看外头士兵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就坡下驴,赶紧扯上卓旗扬,告辞出门。
      陈大同一声提醒之下,阿九跟了出去。
      众人都说吴鹏飞要么不办事,要么办大事。果然如此,他真答应下来的事情,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不,派了几名士兵出来,连带着遣了辆小军卡管接送,一声不吭地帮卓旗扬一行人把交通工具给解决了。
      小军卡上,几个士兵都很年轻,收了赏钱心情好,个个眉开眼笑的,加上车上有个年轻貌美还会说话的“水查某”(闽南语:漂亮女人)坐着,又是说笑又是唱歌的,一路气氛甚为融洽,时间也过得格外迅速,似乎才上车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无风无浪地经过了狮仔山的地界,不久便抵达了渡口。
      海岸边都是大片大片的礁石沙滩,军卡只能止步于村落离海岸最近的一个路口,众人下车朝渡口步行而去。
      这是个古渡,始建于唐朝开元年间,依靠先人的智慧,整座码头巧妙地利用天然礁石修建,在临海的斜坡一面开凿石阶,雕琢拴缆孔以便停靠船舶、装卸货物。旁边还有为连接两块礁石,用条石砌筑的小型栈桥,栈桥不足百米长,已是千年高龄,傲立这海岸一隅任凭风吹浪打,在仅靠人力风力出海的时代,这条不起眼的栈桥足可容纳数十艘渔船同时靠岸。
      此时卓旗扬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在陈坑村随处可见的场景,或高或矮或老或少的村民,挑着水,挑着货,挑着粪……一晃一晃走在乡间的小岛上。那是他回到祖家之后脑子里一直在构思的写生场景,此刻居然萌生了写意的呼唤,而眼前那条栈桥,便像极了村民肩膀上瘦弱的扁担,细细的一根,朴实无华却可力挑千钧。他心想,也许,他可以将这两个场景,融进一副画里,名字就叫:承。
      岩石上凿出的石级梯阶,历经千年的风浪,早已失去了所有粗粝的外在,看着便容易打滑。很难想象,就这么一面石阶,曾经迎来送往数不尽的客商、水手,以及世界各地的物产,更难想象,彼时万千蕃舶竞相来朝的场景是多么恢宏壮观。
      如今,这里已是萧条了下来,加上是临近中午,整个渡口几乎不见什么人烟。
      站在古渡栈道上远望,附近弯弯曲曲的海岸保留着原风貌,远处有一大片火山喷发留下的黑礁石滩,石滩之外是绵延不断的白沙滩,一条不足百米的石道渡口横在其间,附近的渔船三三两两地挨着礁石和堤岸停靠着,随着海波一荡一荡……
      那些海浪带不走抛了锚锁了桩的船只,只能一波又一波地挤着上岸,上了岸扑腾一场空,又只得周身一软,寂寂消失在海滩上……
      卓旗扬也不明白陈钟壁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走这个港口,因为这意味着待会儿还要多走几十里陆路才能回到陈坑。船一靠岸,陈钟壁第一个跳了上来,眼睛时不时瞄下燕九,嘴上却是在跟卓旗扬解释说,这是廖姗妹指定的路线,她祖籍就在附近,想趁着端午,顺道看一眼热闹。
      卓旗扬瞬间解了惑,他完全理解这份心情,点了下头便上前和阿强一起搭桥板,方便几位女士上岸。
      首先踏桥登上石阶的是一个十五六岁、长着圆眼圆脸和大酒窝的女学生,大大方方地搭着卓旗扬的手,三两步登上了岸,双手一伸,攀着卓旗扬的肩膀狠狠抱住了:“旗扬哥哥!你来接我,真好!”
      卓旗扬完全傻了眼:这姑娘,他压根不认识呀!他垂着两手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向一旁的阿强求助:“阿强,阿强!”
      阿强看了眼女学生的模样,在记忆里搜寻一番亦是无果,愣了愣,再看到船上的熟人面孔,顿时心领神会,笑道:“十二少你人缘真好,到处都有好朋友!你们先聊!我去帮忙抬行李!”说完便一溜烟跳上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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