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天葬台的情人
　　这间病房豪华得像五星级宾馆，桌上放着半只苹果，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已经缓慢地氧化变黄，吴邪坐在床上看书，看上去气色很好。
　　但从张起灵一踏入病房起，他就知道不是这样。病房里充满了淡淡的禁婆香，虽说吴邪现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的尸化正在身体里进行，缓慢而不可阻挡，就像那只氧化的苹果一样，最终只能被抛弃。
　　“小哥。”吴邪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张起灵点了点头，一旁的黎醋正在用大白狗腿削苹果，削得满头是汗，那只可怜的苹果几乎只剩下了一个核。
　　“真浪费。”吴邪啧了一声，把氧化了的苹果丢进垃圾桶，“小哥，你去削一个给他看看。”
　　张起灵接过黎醋递过来的刀，放着手里掂了一下。
　　“嫌轻就让黑瞎子把黑金古刀给你。”吴邪说。
　　紧接着黎醋就目瞪口呆地望着张起灵，那把他根本提不起来的刀被张起灵用一只手拿着，手臂肌肉线条清晰。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吴邪咬了一口苹果，冲黎醋晃了两下：“看见了吧，这就叫技术。学着点儿。”
　　黎醋瞬间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也没什么病，小花喜欢小题大做。”吴邪无所谓地说，“我真的没事儿。”
　　张起灵不回答，吴邪的确不需要住医院，他的病，本来就没有人能治好。
　　“我打算去一趟西藏。”吴邪接着说，“那里不错，我死了以后就天葬。”
　　尽管吴邪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但他隐隐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解雨臣终于也没有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冲向西藏。
　　只不过吴邪依旧住在病房里。
　　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但彼此间又心照不宣地，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地继续正常生活。
　　“小哥你要走？”吴邪问道，“你要去哪里？去找你和世界的联系吗？”
　　可是张起灵，你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在你的面前啊。
　　张起灵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吴邪习惯了他的沉默，又问道：“去多长时间？”
　　“不会很长。”张起灵回答道，他看见吴邪床边摆着的书，都是《西藏生死书》这一类说佛经义理的，吴邪膝盖上放着的那本是《中阴闻教得度》，上面写着：
　　哦！证悟家族的儿女，所谓的“死亡”现
　　两个星期之后，张起灵回来了。吴邪终日昏睡，连醒来的力量都要靠昏迷去积蓄，偶尔和张起灵说一两句话，就会疲惫地合上眼。
　　张起灵愈发频繁地下斗，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不拿，胖子现在也无意于明器，有的时候张起灵会带些石胆，解雨臣知道他肯定不是专门为了黑瞎子，多半是恰好看到，又恰好想起黑瞎子，就顺手拿了来。
　　“小哥呢？”吴邪问。
　　“他不在。”解雨臣回答道，“吃点东西？”
　　“不了。”吴邪说，“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吧。”
　　吴邪喘了口气：“连死都算不上吧，变成那样的东西。完全没有意识，怕是连谁都不会记得了，我也不希望能多活一段时间，只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小哥。”
　　“以前下斗，我总是跟在小哥背后，每当遇到粽子，他都会保护我……我不想好多年以后，小哥为了另一个人，毫不犹豫地拧断我的脖子。”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
　　“我死了以后，天葬了吧。”
　　吴邪不断地提起天葬，这个词的出现频率仅次于“张起灵”。
　　连解雨臣都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执著地想让灵魂升入天堂，虽然干这行的人基本上都信鬼神，当然，他们也相信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报，所以北派的人在开棺之前都会向墓主人说一些什么上有老下有小，老婆被强抢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之类的话，南派的人则不会太过介意这些礼数——虽说王胖子是给北派盗墓贼，但解雨臣相信在张起灵这种不敬鬼神的人的引导下，吴邪并未生出类似王胖子的自觉来。
　　“我只是感觉自己在煎熬。”吴邪说道，“怪不得有人说天地为炉，我希望自己死后，跳脱六道轮回，灵魂不在地狱业火里喘息。”
　　张起灵独自去了西王母国。
　　“我必须去。”吴邪口气坚决。
　　在那样的地方，带上吴邪无异于带上一个拖油瓶。解雨臣夹了个喇嘛，胖子和瞎子一路上轮流背吴邪，路程艰辛暂不必说，值得庆幸的是遇见了张起灵。
　　还好遇见了。解雨臣松了口气，不然真的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这个职业失踪人员。
　　“小哥，算了吧。”吴邪走上前去说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张起灵沉默不语。
　　“人一辈子都这样过，无非是生老病死。我活着，是道上敬畏的吴小佛爷；我死了，也不过就是一抔黄土。这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像你这样无悲无喜地活着，活一年和活一万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哥，我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无意之间，吴邪一抬头，竟在那孔洞里看见了一张脸。这张脸面无表情，眼睛深凹进眼窝中，脸色冷若冰霜，表情极度阴森，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他记忆犹新，就算过了十年都不敢忘记。
　　和这张东西对视是一种很恐怖的经历，尽管吴邪现在也是艺高人胆大，但依旧是浑身不自在，暗暗心惊这个东西竟然还在这里，他僵硬地收回目光，却又看见在强光照射下端坐在王座上的女尸，一时之间更为难受，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因此他也不打算再劝，但张起灵是万万不能再进天石的，只有天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吴邪用力抓住张起灵的手腕，死死地盯着他。
　　张起灵选择屈服。
　　日子过得太平淡了，张起灵就睡在吴邪的身边，在他醒的时候张起灵会和他说几句话，但更多的时候让只是在发呆。
　　后来吴邪死了，那一天晴空万里，天葬台旁，上百位喇嘛诵经超度亡灵，胖子嚎啕大哭，有喇嘛在一旁劝慰，张起灵眉宇之间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悲伤。
　　梵唱的声音像白鸟一样飞上天空，张起灵隐约记得，曾经的自己似乎也听过这歌声，似乎也是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里。

　　“张起灵，就冲吴邪这些年来为你做的事，你都应该跪在他的面前度过余生。”解语花说道。副驾驶座上坐着胖子，吴邪没来。
　　直到他进了医院，他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尽管吴邪看上去气色很好，但空气中的那股子淡淡的香味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这是一种隐藏在繁华之下的落败，就像是腐朽王朝最后的奢侈。
　　也不知道哪个孩子是不是吴邪新收的伙计，连个苹果也削不好，张起灵用黑瞎子递过的黑金古刀给吴邪削了一个，其实他知道吴邪也吃不下去，只是他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来缓解静默的空气里充斥这的尴尬。
　　可能是多年不见了，两人之间生疏了许多。吴邪和以前变了，老的不仅是年龄，也是心境。吴邪突然说自己想去西藏，张起灵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的书，都是天葬，佛法一类。像他们这样的人，害死几个人，刨了几个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明知道做过这种事情，就该做好下地狱的准备。
　　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提出异议，张起灵并不想待在这里，便和吴邪说了要走。
　　吴邪问道：“你是要去找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吗？”
　　张起灵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就在他的面前，他所要找的，不过是挽留这个联系的方法。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不断地追寻，得到，最终失去。
　　张起灵频繁地下斗，有时夹喇嘛，多半时候只是他一人，现在的他再不是十几岁的孩子，完全有单独下地的能力。
　　在张起灵拧断十几只粽子的脖子，坐在棺材板上给自己缠绷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每次他受伤都会紧张好半天的青年。
　　粽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也许日后的吴邪也会变成和它们差不多的东西，难道说自己也会拧断吴邪的脖子？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干脆利索？张起灵问自己。
　　也许他下不了手。吴邪，就是吴邪啊。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机关算尽，面目全非，甚至最后不再能称为一个人。可吴邪，也还是吴邪啊。
　　张起灵几乎不会带什么东西出来，他只关心阻止尸变的方法，只是在看到石胆的时候会想起他的那位老朋友——大约，也是能称作朋友的吧。
　　吴邪依旧昏睡。解语花对张起灵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吴邪让我跟你说，不要在出去了。”解语花蹲在墙角。
　　张起灵坐在地面上，淡淡地说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解语花干脆也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他自己也知道，他说他以后天葬，可以不用变成粽子。”
　　张起灵沉默，他知道吴邪担心自己像拧其他东西一样拧他的脖子，可张起灵又能怎么办？难道要他在墓穴里抱着吴邪过一辈子吗？
　　张起灵决定去西王母国。虽然那儿给他的印象相当不好，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个陨石能干什么，只知道陈文锦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但这的确是唯一一个方法了。
　　张起灵轻车熟路地做完一切事情，他并不像吴邪所说的那样，是个地上生活九级残废，相反地，他的行动能力强到匪夷所思。
　　不过自立似乎也一直是张家的传统美德。
　　张起灵就站在陨石之下，这块东西巨大无比，上面布满孔洞，就如同那莲藕一般。
　　张起灵抬头看了一眼，随便选了一个孔洞就打算进去。
　　可有人阻止了他。
　　通常而言，劝一个决心已定的人是没什么胜算的，更何况，这个人是张起灵。
　　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像张起灵这样活着，一年或者一万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意义这个词，原本就没有意义。像张起灵这样活着，也是无趣的。但恰恰因为吴邪，连沉默都变得活跃起来。
　　张起灵这一辈子很长，他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人，只是吴邪这一个，胜却人间无数。也许之前他走过的那么长的、孤独的、苍白的路，就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与吴邪相遇，哪怕是相逢在寒冬腊月，也恍如一夜春风中开满万树的梨花。
　　突然间吴邪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胖子把狼眼手电也随便乱扫，吴邪似乎受不了光线的晃动，难受地眯起了眼睛。
　　张起灵会救人，但不会去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吴邪已经把意思表达地很清楚了明确：他就是想死，并且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他。
　　连张起灵，都不需要。
　　张起灵睡在吴邪的旁边，或者坐在吴邪床边发呆，胖子也看不下去了，每回想要上来劝劝，却都欲言又止，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起灵第一次痛恨自己漫长的生命。在过去的时间了，他见惯了生离死别，在他一次次地去雕刻一块石头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流泪的时候，甚至他曾经唯一一个朋友的骨灰都由他亲手埋葬。而这大约是张起灵第一次在麻木过后感到的痛彻心扉。
　　他不敢去想象未来。对于张起灵而言，他的未来太长了，有可能他会遇到很多叫吴邪的年轻人，也许这些吴邪都挺天真，但又带着股奸商劲儿，但他们都不是吴邪，永远都不会再有另一个吴邪了。
　　永远都不会有另一个愿意找他等他爱他的吴邪了。
　　没有吴邪的未来，承担使命的未来，这样的未来算个鬼。
　　但无论这样的未来算什么，不都是属于张起灵的，必须要他面对的未来么？
　　后来吴邪死了，那一天晴空万里，天葬台旁，上百位喇嘛诵经超度亡灵，胖子嚎啕大哭，有喇嘛在一旁劝慰，张起灵眉宇之间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悲伤。
　　梵唱的声音像白鸟一样飞上天空，张起灵隐约记得，曾经的自己似乎也听过这歌声，似乎也是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里。
　　他又唱着这首歌，向着他沉睡在天葬台的情人。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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