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添香

　　三、
　　小巧的玻璃瓶子装着色彩各异的晶莹液体，在桌子上排成一列，煞是好看。
　　她依次开了瓶塞轻嗅，桔梗，野百合，木芙蓉……据自己的判断依次取出所需的香精，小心的掌控着比例，火候，最终化为手中黛青色模样的一支。
　　取出少些滴在帕上，淡淡的香气由指尖弥漫，她抬头有些小心的观察对面安秋声的表情。
　　他眯着眼轻嗅，似沉醉似品味，突然睁开眼，对上她没来得及躲开的目光：“进步很大，此香香气轻柔，宁神舒缓，平心静脾，是上品。”
　　她一口气方能放下，绽开有些僵硬笑容，继续手下的摆弄。
　　安秋声微叹：“你在调香上颇有天赋，就是胆子小了些，没有作为调香师应有的气魄，也难怪，小时候一定吃过很多苦……”
　　似想到什么，男人眼神中泛着奇异的光，像夜色里暗伏的孤狼，配着脸上的刀疤，一时令人不寒而栗：“阿绣，只要你用心学，日后必大有所成。”
　　她垂头，听到自己内心的叹息。
　　许是她过分阴暗，总也觉得安秋声的调香教授下，隐约带着阴谋的痕迹。转念一想，哪怕利用也是有用，至少这八年来，安秋声对她不可谓不好，生病时没有抛弃，最开始调香做不好没有被赶走……
　　有那几年流浪生涯，她对活着充满感恩。
　　安逸尘自外走进，就见阿绣一脸安定的坐在桌前摆弄瓶瓶罐罐的画面，也不知这姿势呆了多久，忍不住开口：“爹，阿绣还小，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你不要总让她在屋子里坐着，多让她出门，交些朋友。”
　　“说的也是，阿绣这孩子胆子太小，也该多出门锻炼锻炼，不要做什么都畏首畏尾看人脸色，你可是我安秋声的徒弟，谁能比得上？”安秋声应了，却又三句话不离调香，许是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怀念般的怅惘。
　　“爹都同意了，你就不要整天坐着了，”安逸尘说着，提了阿绣的手腕向外拖，“多晒晒太阳，你的脸色很不健康……”
　　她没来得及收拾好手下的狼藉，就随着拉扯出了屋子，一时对着太阳竟觉得有些眩晕，用自由的那只手遮了眼睛，眯起眼睛懒懒散散的迈着步子：“安大夫，我知道你医术高明，那也不要天天围在我身边说我有病吧？”
　　“你确实有病，”他倒是认真的表情，“有那么喜欢香吗？”
　　她适应了日光对着他扬起脸，摇头：“没有，一点也不喜欢。”
　　大概是准备好“再喜欢也不能……”的说教，突然得到否定回答，安逸尘反倒愣了，目瞪口呆的盯她。
　　“做事情又不都是为了喜欢，干嘛这么看我……”她不自在的眼神飘忽，长久的落在他的袖口。
　　“那就做你喜欢的。”
　　她似乎感受到他真挚的目光落在头顶，越发无法抬头：“我没什么喜欢的。再说，就算不是因为喜欢而擅长，也可能因为擅长而喜欢啊。”
　　安逸尘被她的强词夺理绕晕，倒不再纠结什么喜不喜欢：“我带你去逛逛？”
　　她眼神一亮，点点头。
　　呆了也有几天了，她还从来没逛过这里。来时夜里街上空无一人阴森可怖，没想到白天反倒是热热闹闹的喧哗景象，古色古香。她素来喜欢旧时建筑，以前逛景点明知仿古也是喜欢，穿梭其中仿佛时空移换。现在可不一样，人事屋舍货真价实，自然更吸引人。
　　回头想想她在这个世界呆了有十一年，像今天这样安心的街上晃荡还真是头一回。
　　从最开始的“艳遇”的痴心妄想，到后来被抛弃的茫然四顾，陌生的街道被她寄予了太多的情感，能够放空一切安稳的在闲庭信步，终于达到了欣赏美景的心境。
　　她东瞅瞅西望望，脚下却是笔直向前毫不动摇，安逸尘笑她：“有什么好玩的就去看看，你这么闷着头向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路，急着要去哪儿呢？”
　　她一哂，放慢了脚步，只是总忍不住在安逸尘方圆五米晃悠，哪怕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也毫不动摇，似牛皮糖般贴着，好像这样才会获得安全感。
　　两个人再简单的事，一个人去做都会很奇怪。哪怕只是安静的坐着，也会觉得自己与整个热闹的人世格格不入。
　　长街踱着，另一头突然有人向着他们的方向慌张跑来，对安逸尘作揖：“安大夫我正准备找您呢，我娘肚子疼好几天，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是今天突然就腹痛不止满地打滚，您快去看看吧。”
　　安逸尘下意识要随他走，又回头担心的看她：“阿绣，你……”
　　她冲他摆摆手：“你放心，我很快就回去了，快去吧。”
　　安逸尘是天生的医者，她常常想当初之所以能幸运的被安逸尘捡回家，大概就是因为她总算幸运一回，烧的厉害，又恰好倒在安逸尘面前，作为医生，他没办法置之不理。
　　那些记忆并不美好，细想来冠以“她有生以来最黑暗的时刻”也算不得夸张。她从未那么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挫败和无力，就好像哪怕如何努力，她仍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拖累。
　　她亲耳听着门外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勇气腆着脸继续跟着，那时候她就在想，如果她真的是八岁的孩子就好了，她一定会立刻跑出去，哭着求他们带着她，哪怕是跪在班主面前，哪怕是抱住班主的大腿，孩子哪需要什么自尊呢？
　　可是她不是，她做不到，所以才是一个没用的人。
　　在那之后她才知道，要活着总要放弃一些没用的东西，否则要被放弃的就是她自己。
　　她顺着原路往回踱，魔王岭不愧是盛行制香，就是一路走着也能感受到清风飘过带来的各种香气，开始她还静着心去分辨回忆，没多时就觉得满心疲累。
　　她一直都不是很喜欢香，她能接受的香气范围就在于能吃，每次调香看着安秋声眯起眼享受品味沉浸其中，她总是冷漠脸无法理解，甚至有时候为了融入大众差点想要刻意做出陶醉的模样。言情剧看多了，她一直很担心安秋声会有一天说出“你的香里总是少些什么”的台词，那样她一定会立刻脑补，“香里缺少感情，没有爱”，那对话想想就可怕。
　　好在现实生活没那么浪漫，爱不爱没有魔力，按照香方控制比例就会出现那种味道，这才是香。
　　反正她对香也没什么感情和敏感，在安秋声面前赚个“有用”的标签也够了，何苦自找烦恼。想明白瞬间豁然开朗，踢踢踏踏的脚步随之轻快起来，她不去在意，那股香气很快适应了反倒嗅不到，熟视无睹，熟嗅倒也是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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