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者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但当“他们”端着食物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拒绝进食。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从我绝食那天算起。可即使如此，比起被“他们”生吞活剥，我还是宁愿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没错，山洞，我被他们囚禁在这个山洞里。
　　连日的滴水未进，我有些脱水，无力地躺在湿冷的地上，我把头转过去，艰难地侧了侧身子，不想再看到“他们”和“他们”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碗猩红色的液体，里面零星漂浮着几颗眼珠和几截断指，还有一碗白色的蠕动着的蛆虫。这就是他们的食物，这些可怕的禽兽。
　　如果前几年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胃里还能翻江倒海，那么现在我再看到这些东西，则已经波澜不惊了。何况此时，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反应了。我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他们头上的触角不断纠缠，这是他们的交流方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语言，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也听不见。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朦朦胧胧之间，看见那个送食的又拿起了那根尖利的针，一阵刺痛从手臂处传来，胃里一阵灼烧感，脑袋昏昏沉沉，我想，我一定快死了吧，终于，就快结束了，这场噩梦。
　　这个梦里，我被一群怪物绑架，被他们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山洞。他们长着蟒蛇一样的头，上面嵌着五只丑陋的大眼睛，眼皮向上翻着，露出泛幽幽绿光的眼仁，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一般。头顶有红色的触须，乱草般的毛发下掩盖着他们紫黑色的皮肤，上面长满鳞片，稍一抖动，就如筛糠一般掉落下来。皮肤上有湿滑的粘液，就像溃烂伤口上的脓水。他们有尖锐的利爪和獠牙，猛虎一般壮硕的身躯，还有像蜥蜴一般的四肢。他们吃血淋淋的内脏、蛆虫、蜈蚣，吃一切可以放进嘴的东西。有时甚至还会吃自己的同类。我就曾经亲眼看到他们将一个小婴孩分食殆尽，还将肺腑肠胃丢到我面前。
　　我已经不记得这场噩梦我做了多久，也不记得这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年，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八岁那年，街边巷尾的老榕树下。一只和我一般高的小怪物立在那里，我当时很惊奇，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大声道：“妈妈，你看树下那个小朋友好奇怪！”妈妈转头看了一眼，不悦的皱眉道：“小孩子胡说什么，树下哪有人？！”
　　我疑惑地转头，看见那个小怪物站在那里对我笑，于是不甘地低声嗫嚅：“树下明明就有一个小朋友啊。”妈妈没听见，拉着我就走了。我再回头望时，发现那个小怪物的眼角，有些鲜红的液体，汩汩地往外流，我吓了一跳，赶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当时不知道，这就是我噩梦的开始。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看见这些怪物，有时是在马路上，有时是在公园里，有时是在学校，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能看见他们。他们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形单影只，但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五只恐怖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我，泛着绿光，令人不寒而栗。
　　刚开始我还会给妈妈说，但妈妈只会惊恐地捂住我的嘴，低声告诉我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看不见这些怪物的，而大人们是不许小孩子说这些看不见的东西的。
　　直到十岁那年，我和几个小朋友在一片工地上玩耍，我又看到了这些不速之客，他们瞪着五只贪婪的大眼睛，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我很害怕，拔腿就跑，一不小心就摔进了一个大坑，在昏迷之前，我还看见他们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地在后面追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个山洞里了。身边围了一圈那样的怪物，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爪子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那粘腻湿滑的液体蹭得我一身腥味，令人作呕。他们眼中闪着绿光，仿佛想从我身上找寻些和他们的共同之处。我害怕极了，我想逃，可四周都是石壁，唯一的一扇木门被紧紧锁住，手无寸铁的我逃不了。
　　他们给我吃那种蠕动的蛆虫，让我喝那种偶尔浮着眼珠尸块的猩红色液体，我不肯，他们就压着强灌，那尖锐的爪子捏得我生疼，那冰冷的石壁让我恐惧，腥涩的液体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哇”地一声尽数呕在了地上，几颗眼珠在地上跳了几下，滚到一边去了。
　　我感觉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发了疯似的冲向四肢百骸，然后化作冰冷的汗液从皮肤渗出，我知道那是什么——令人窒息的恐惧。
　　每次我不配合好好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用一种又细又长的针扎我，很疼，我却叫喊不出来。自从被灌下那些液体，我就再也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了。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我看到他们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有一种及其讽刺而得意的笑意。
　　我愤怒，我抓狂，我竭力想咆哮，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用头撞，用拳头捶，用脚踢，可那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我喘着粗气颓然地躺在地上，冰凉而刺骨的寒气顷刻间袭上我身。我感到绝望，孤独，恐惧，在那一瞬间，占据了我每一根神经。
　　我，有点想家。朦胧之间，我好像听到妈妈在叫我：“小幺，小幺······”我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温暖而舒适。着阳光就像······阳光？阳光！！！我猛然一惊，几乎跳将起来，像那光源处望去，一个洞！是一个能让我通过的洞！在石壁高处，一个通风洞赫然引入我的眼帘！
　　我惊喜得几乎落下泪来，几个月来，只顾着颓废与恐惧，我径不曾发现这个洞！我拖着虚弱的身体，竭力抑制着内心的狂喜，颤抖着双手，向石壁上攀爬。然而只爬了一小段高度，就被迫停了下来，湿滑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已经精疲力尽了！看着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光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上面停了半响，估摸着那些怪物该来送食了，我只好从上面滑下来。
　　我打量着自己瘦小的身体和虚弱的四肢，又看看那高处的洞，一个疯狂的想法忽然闪现。
　　当送食的怪物进来时，不等他走近，我便扑了上去，抢过食物，一把一把地抓起塞进嘴里，我甚至还能感觉到那乳白色的蛆虫从我的喉咙慢慢蠕动到我的胃里，竭力压下那股作呕的欲望，就这样大口大口，一把一把地，将那碗蛆虫吞入腹中，宛如饿狼扑食，大口大口嚼着，双眼布满血丝，犹如发疯的野兽。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所以我需要变得更强壮，我需要更多的能量，更多的食物，更多，更多······
　　就这样，我每日强迫自己吃下那些食物，喝下那些腥涩的液体，日日在石壁上练习攀爬，只为了能变得更强壮。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我一定会逃出去！在那些寂静的日子里，陪伴我的，只有这个声音，它嘶吼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它歇斯底里地咆哮！呐喊！挣扎！像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在毁灭一切！连最后一点理智也被烧毁，只剩下这一个声音，日日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看着自己的臂膀渐渐强壮，身形越来越高大，练习的时候离洞口也越来越近，我知道，快了！我就要出去了！快了！快了！快了！内心那团火，烧得更加旺盛！
　　于是就在五天前，我估算着，等送食的人一走，就开始向石壁攀爬，一步一步，坚定而执着。我的心像飞上了云端，全身轻飘飘的，这种巨大的喜悦感几乎将我淹没。我看着渐渐接近的洞口，双眼泛红，恨不能使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多年来的屈辱，将在今天结束！多年的隐忍，将在今天实现它的意义！
　　今天！就是今天！此刻！就在此刻！
　　一步，一步，再一步！我的自由！我的光明！我来了！
　　可当我回头看那囚禁了我多年的方寸之地，想得意地一笑时，却发现我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那些怪物！那些怪物就站在那里！睁着大眼睛，死死瞪着我！就在我发愣的同时，一只湿滑的爪子伸到了我的脖子上，轻轻一提，就要将我拖回原地！我这才反应过来，使劲向上爬，双手紧紧抓着石壁上的凸起，努力不让自己被抓走。但那背后的力量却只增不减，我的指甲血迹斑斑，开始渗出无数血珠。就在这撕拉扯拽之间，我的十个指甲尽数脱落，钻心的疼痛感袭来。
　　但我已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只向那洞口处使力，可终究无力回天，我就这样，被拽了下来。我的自由，我的光明，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远，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不！不！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
　　所以即使被绑起来，被捆在石床上，我还是要出去，谁也不能阻挠我！谁也不能！
　　那天夜里，我使尽全身力气挣开绳索，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而又急不可耐，生怕再被他们发现，我再次向洞口爬去。有好几次，我累得趴在石壁上，但一想到那是我的唯一希望，就又重拾信心向上爬。爬得越高，心就跳得越剧烈。
　　你们想关住我吗？不！不！不！你们妄想！这么多年，我等的这一刻，终于要来了！我几乎是颤抖着双手，那条唯一的逃生之路就在眼前，我就要自由了！我就快出去了！就是这一刻了！屈辱的历史即将结束！我的人生从此就要回归正途！哈哈哈！我的内心翻涌着，呐喊着，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喜悦！
　　我加快了速度，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有的顺着脸颊滑到身上，却立马被灼热的温度蒸干，化作白烟，消散在空中。快了！快了！快了！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为这即将来临的时刻欢呼着，雀跃着！
　　我急速地爬着，全然没有了畏惧，那是我必须到达的目标，一步一步，终于，终于啊！我终于爬到了洞口！我仿佛闻到了新鲜的空气钻进我的口鼻，微微湿润，那是多年未闻的味道！自由啊！自由！我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把手伸出去，想触摸这个多年未见的世界，可就在我探出头的一瞬间，我打了个冷噤，愣在了当场！洞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黑洞洞地望不见尽头，四周光滑的石壁上找不到一点支撑，悬崖绝壁！
　　我的脑袋在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的生路，到头来却是另一条绝路！这么多年，我费尽心血，我处心积虑，我苦心经营，我隐忍不发，我委曲求全，忍受着鞭打、针扎，喝着令人作呕的鲜血，食生肉，吃血淋淋的心肝肺腑，像野兽一样茹毛饮血，都只为了这一天啊！
　　这一天，我会获得自由，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是！可是！我看着这个无底深渊，忍不住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命吗？老天爷，你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最终结局吗？可笑！可笑啊！
　　我心血上涌，脚下一滑，倏地从石壁摔下。很奇怪，几十米的石壁，摔下来却只是那么轻微的“嘭”的一声。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信念崩塌的声音。原来，我以为的绝处逢生，只是虚幻。我想，我再也出不去了。
　　我的自由，我的世界，永别了。在昏迷之前，我被那种深深的绝望包裹得密不透气，心口阵阵疼痛，仿佛快要窒息。
　　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绝食，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的腹中之物，不如自行了断，总好过想那个婴孩一样被活剥生吞。至少，我的让自己死得不那么狼狈，不那么没有尊严。

　　朦朦胧胧之间，我好像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她温柔地唤我的小名，语气那么悲伤，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艰难地睁开眼，心一下凉透了，还是那个山洞······还是那些怪物······啊，我竟然还没死吗······
　　这个噩梦，到底何时才能停止？恍恍惚惚，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被什么东西推着向前，我听见沸水的声音，我听见磨刀霍霍的声音，是要吃我了吗？像那个小婴孩一样被剥皮抽筋吗？会不会像他一样血溅得满地都是呢？我终于，要结束这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了吗？
　　不！我不愿意被这些丑陋凶残的怪物生吞，至少，至少等我死了······死了之后·······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一翻身，推开四周簇拥着的怪物，绝然地，一头撞向旁边的石壁，刹那间，满眼的红色，满世界，都被这血红色淹没了，淹没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撞向石壁的刹那，我竟然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还有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声叫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她在叫谁呢？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呢？我看到惨白的纸张，上面赫然几个大字，“贾州市人民医院，被害妄想症”，那是什么？她旁边的男人又是谁？他们在为谁哭泣？
　　不过，这些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已经死了，啊，我终于得到了我想到的自由，我终于，结束了这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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