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若水

　　我不记得我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我总觉得第一次喝酒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特别是对一个女子而言，可我居然忘记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今天就想大醉一场。我一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袖子里乱摸一通，把几个油汪汪的铜钱往桌子上一拍，“小二，再给大爷来坛酒！”小二看了看外面，又望了望我，为难道:“姑娘，天色已晚，小店马上就打烊了，您看……”我抬头瞧他，眯着眼，“你是要赶我走？”小二一脸局促，还没开口就被我从怀里摸出的一把大菜刀吓住了，“姑……姑娘，有……有话好说，别……”我没理他，继续在怀中摸索，终于把一个十两的银锭往桌上一拍，“上酒！”小二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道:“酒马上就来，您稍等！”
　　没空理小二的曲意逢迎，我继续喝酒，伸手去倒酒的时候，却看着那十两的银锭发了呆。灌了两口酒，骂道:“你大爷的沈星元！十两银子就想打发老子！”想起沈星元那厚颜无耻的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
　　如果你在晋阳城街头看见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跟一个长得还算可以的女子告白，你也先别忙着恭喜他们，因为这个男子的名字很可能叫沈星元。他最喜欢跟人打赌，赌什么？赌天下没有女子能拒绝他的告白！
　　而就在今日晌午，这个我认识了十五年的人，竟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当众下跪，言辞肯切，情意绵绵。惊得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老祖宗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一句话说，关心则乱。若是平时，我看那些被沈星元糊弄地团团转的女子，还能笑她们傻。但这一次，轮到我自己时，我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
　　你问我认识了他十多年，怎么还会被他骗？啊，我也只能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可能当时被太阳晒得有点晕，他既然骗我骗得理直气壮，我也只能被他骗得心甘情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确实喜欢他。你问我喜欢他什么？我只能回答你三个字:不知道。
　　喜欢就是喜欢，这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跟她认识了十五年的男子，就像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自然而然，没办法的事！何况这个男子长得还不太丑。
　　既是喜欢了，心里就总是将他与别人区别开的，是个特殊，是个例外。所以即使这个人跟你说的是一堆烂大街的情话，你也能感动得涕泗横流，因为他是特殊。
　　可当我红着老脸，低着头，准备用最温柔的声音，用女子该有的模样对他说出那句压在心上很多年的话时，他忽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呀，梁二丫，你害羞脸红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憋得老子都演不下去了……不行了，笑死我了，哈哈哈……”
　　按我的脾气，我本该冲过去狠狠给他两耳刮子，但我的脚却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和一帮公子哥耀武扬威，洋洋得意。末了还扔给我十两银子，“谢谢配合啦兄弟，喏，谢礼，够哥们儿吧？”
　　我反应一向迟钝。但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快，我不仅接住了十两银子，甚至还扯出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不用谢，哈哈，都是兄弟，何必客气。”然后看着他和一群纨绔子弟勾肩搭背消失在我的视线。其实老子当时应该扑上去把他所有的银子抢个精光的，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我梁若水何时受过这种气！
　　对，你没听错，老子大名就是梁若水，柔情若水的若水！并没哪条律令规定一定要长得如花似玉才能叫如花，所以即使老子没有柔情，也不若水，可老子就叫梁若水！我是晋阳城西市卖猪肉的梁老头家的二闺女，所以人人都叫我梁二丫。我爹常常教训我:“真是见了鬼了，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你这般粗鲁的女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吼两嗓子整条街都能听见。都怪你娘死得早，老子一个人拉扯你们姐妹两个，活生生给养成了男人。你和你姐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个人来提亲，你说说要怎么办？”
　　每当此时，梁柔情就会把嘴撅得比天还高，“当初有人喜欢我俩的时候，不是硬生生被你赶跑了么？”梁柔情就是我姐，七岁的时候有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郎与她情投意合，却被梁老头以“不许早恋”为由把少年郎赶跑了。至于我么，五岁那年，差点被个美貌的男人用根糖葫芦拐跑了。
　　咳咳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又倒了碗酒，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想起今天的事，又是一阵气结。老子喜欢他这么多年，到今天才忽然觉得好像有点累了。你说老子是不是犯贱？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沈星元。被他耍了个团团转，气归气，却又怎么也恨不起来。
　　想起这几年沈星元厚着脸皮来我家蹭饭，老子还特意把我和我姐最爱吃的红烧肉留给他，真他妈亏啊。早知道有今天这一出，就该拿包耗子药毒死这丫的，可一想到那俊美的小白脸，又有点不忍心。哎，梁若水，你他妈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可沈星元怎么会想到如此戏弄我呢？我抚了抚额头，有点晕。忽然想起半月前老子把他揍了一顿，想到当时他鼻青脸肿满头大包的衰样，我就想乐。可这杀千刀的难道就因为这个一直记恨到今天来报复我？哦，是了，都说男人最好面子，何况当时老子还是当着整条街的人把他揍了。可那能怪我么？不是他自个儿嘴贱？谁叫他说我发育不良没胸没屁股……
　　所以说我有时候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我家后院的水井里，你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哎哟，我说梁二丫，你怎么光吃饭不长个儿啊？我记得五年前你就到我下巴了，怎么五年都过去了，你反而只到我肩膀了？”“你说你家一卖猪肉的，你爹没给你吃是怎的？都二十好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黄毛丫头似的，该有的地方啥都没有，一点没看头。”老子很想回他一句:红烧肉都他妈让给你了，老子还怎么长？但终究忍了下来，可老祖宗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于是在他半月前又来我家蹭饭，并且再次讥讽我的身高乃至身材的时候，老子毫不犹豫冲过去把他揍了。
　　“你大爷的沈星元，也忒小气！”我心中一阵怒火，也不管碗还是坛子，抱起咕咚咕咚就开灌。至于后来又迷迷糊糊灌了多少，我已记不清了。就在我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有个人把我从凳子上拽下来，我听见有人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我:“梁二丫你他妈真是个混蛋！大傻瓜！”
　　是啊，我是傻呀，我不傻怎么天天看着喜欢的人跟别人打情骂俏还要笑脸相迎？我不傻怎么若无其事跟他称兄道弟？我不傻怎么天天站在门口往他家望？我不傻怎么没心没肺跟他揶揄打趣？老子就是傻啊！从小到大老子要什么得不到？老子什么话不敢说？可偏偏老子就不敢跟沈星元这个王八蛋说老子喜欢他。
　　我也不记得后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回来的路上就吐了十多次，胃都快呕出来了。当即就眼泪婆娑地发誓，以后谁他妈再让我喝酒我就抽死丫的。
　　我醒来的时候是大中午，梁柔情坐在我房里绣帕子，也不知道这姑娘最近中了什么邪，竟然开始学刺绣了，她可是一把大菜刀不离手，当街卖肉吆喝毫不含糊的梁大丫呀！我揉揉胀痛的脑袋，从床上翻下来，“梁柔情，有吃的没？饿死老子了。”
　　梁柔情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翘起兰花指，扯着帕子遮住半张脸，娇羞道:“请叫奴家梁小姐。”我一阵恶寒，没理她，走过去在桌子上倒了杯水，妈的渴死老子了，足足喝了大半茶壶水，终于好些了。梁柔情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只淡淡道:“明天对门沈家娶亲，今儿请人帮忙，咱爹也去了，你去那儿就有得吃了。”我一口水哽在嗓子眼儿，浑身打了个颤，“谁？谁娶亲？”
　　“对门沈家呀，除了沈星元还有谁？”梁柔情低头继续绣帕子。我脑中一阵轰鸣，沈……沈星元要娶亲了……
　　我不开心，很不开心，特别是我蹲在沈家院墙上瞅了一下午人来人往忙里忙外布置新房，确定沈星元确实要成亲之后，更加不开心了。我既然不开心，那就别想有人开心。于是我打算做件事出出气。
　　趁着夜色，我偷偷往沈星元房间方向潜去，哦对了，路上还偶遇了沈家老管家福伯，厨房的厨娘秋娘，来帮忙的隔壁老王，以及沈星元他爹。他爹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看见我的时候笑得一脸慈祥，“二丫头来找星元啊？去吧去吧，在房里呢。”
　　看见沈老头笑得春光灿烂，我更加不开心了。气冲冲往沈星元房里冲，也不管他正脱衣服脱到一半，看见我吓得花容失色苍白的小脸，提起衣领就往外走。任凭他怎么挣扎我也不松手，反正我力气大。他回过神来，朝我怒吼道:“老子鞋还在屋里！你要带老子到哪儿去！你放开老子！”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乖乖禁声住了口。
　　我一边走一边幽幽吐出两个字:“抢亲。”他愣了，然后一脸为难:“我不能跟你走，我明天……”我一阵火大，“老子知道你明天要成亲！不然老子抢个鬼！”我继续往前走，却发现怎么也拉不动沈星元了，他站在那里，小声嘀咕:“反正我不能走。”我更是一阵头疼，老子今天信了你的邪！不信我治不了你！我抬手往他脖子上一劈，不料他却转身躲了过去，一把捏住我的手腕，狡黠一笑，“我说了我不能走了。”
　　靠，看来这厮是铁了心要留下来成亲了，我抢有什么用？梁若水，你也就这点出息。叫你不先下手为强，活该被人抢。可喜欢了这么多年，我真不甘心啊。但那又有什么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怒道:“那你他妈给老子放开！你不走我走！放开！”我不确定眼睛里的是不是眼泪，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因为我现在简直就像个跳梁小丑。真难堪。
　　“你也不能走。”他忽然将我的手顺势一拉，我重重撞进他的怀里。耳边有清晰的呼吸，带着一点热气，有点痒，有点暧昧，他说，“你走了，我的婚礼就没有新娘了。”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被一片阴影挡住，唇上穿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温柔缠绵。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他放开我，好笑道:“怎么没反应了？”
　　我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一跳三丈远，“我……我……老子……老子允……允许你亲……亲了吗？”呸，你大爷，老子紧张个什么劲？
　　他向前一步，“你昨天也没问我有没有允许你亲我呀！”灯光下，他笑得意味深长，“唔，昨天那个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人，难道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我如遭雷劈，讪讪笑道:“不……不……不可能吧，我……我可不记得我说……说过这话……”
　　他又向前一步，笑道:“哦？我可清清楚楚地记得你骂了我三百二十一次混蛋，两百四十九次你大爷，一百八十七次王八蛋呐。你怀疑我的记忆力？”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是说我没骂你那么多次，哦不是，我没骂你，哦不是，我是想说我不可能亲你啊，哦不对，我不可能亲了你没印象啊，靠，也不对，我其实是想说，也许你记错了，我有征求过你的允许？啊呀啊呀，总之……总之……我昨天喝醉了……”呸，你大爷，什么狗屁逻辑。
　　他站在那里，好整以暇，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很想说些什么，可老子就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于是干笑两声，“哎这个，那我就先回去了。”靠，老子心虚个什么鬼！
　　刚迈开步子，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抬眼偷偷看他，他就那样笑着看我，不说话。我感觉脸烧得厉害，于是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你大爷，我害羞个什么劲？
　　我把头偷偷从他肩膀抬起来的时候，看见漆黑的夜空中，星辰若水，温柔明亮。
　　“啊我昨日表白的时候你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的，没想到你后来又……”
　　“等等等等，你昨天不是在跟人打赌？”
　　“你一句话也不说立了大半天，老子腿都跪酸了，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何况不是给你银子了嘛。”
　　“靠，你大爷的沈星元，十两银子就想打发老子！”
　　“啊呀娘子饶命！”

　　【完】
　　文|苏禾小詩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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