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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
优珲在回自己的幽魂轩的路上撞见娄破。
娄破见她一脸黯然，不由微笑：“我早说过师傅不会答应的——”
优珲看他一眼，沉默，坐在台阶上。
娄破移到她身边。
“现在，师傅知道你已有离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离开师傅？她一向最疼你——”
“我总得为自己打算。”
“可是，你并没有师傅的势力，师傅在江湖上黑白二道都有关系。”
“我可以慢慢来。”
娄破摇摇头：“你还是想清楚的好。”
“我若是走，你可愿跟我一起？”
娄破不语，半晌他说：“我是师傅养大的……”
娄破并不姓娄，儿时听他说起，才知师傅捡他回来那日，二十八宿是娄破，故叫此名。后来念沁得知，还一度笑话他。他们三个之中只有念沁的名字，是父母起的，她有这资格。
“那年我们在白虎山庄，”娄破转过头望住她，“还记得那地方吗？”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正跪在白虎堂前，两天两夜也不肯起，说是做错了事就得受罚，师傅说是三天就少不得一刻。”优珲静静地凝视远处的花坛，眼眶有些湿润，“其实你却不懂，师傅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当真就想罚你那么厉害，却没料到你死也不肯起。后来我去劝你，也是师傅的想法……”
“那时你已是个小美人。”
优珲笑语：“我说你怎么一见我就晕了，原来是为我的美貌所倾倒。”
娄破也笑，那日见她，顿觉惊人，她脸上的笑容如阳光一般绽放开来，耀眼夺目，他也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
“真是惭愧，身为大师兄，武功却不如你。”
优珲朝他扬脸一笑：“师兄你过谦了，我们是各有所长，论用毒论医术，我差太远。”
“何必离开师傅，我想送师傅归老。”
“我却想嫁人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何尝不知她的痛苦，自她第一次杀人后再没见过那般夺目的笑容。可是他还是劝她：“我们的命都是师傅的，没有师傅便没有我们。”
“娄破，别再劝我，你知道我的个性。”
她心情不佳，便直呼他名。娄破淡淡地笑了，只搂过优珲，抚摸她背后的乌发。
优珲忽然轻语：“娄破，你可爱我？”
他们背后传来嗤一声笑。
娄破放开她，朝念沁喊：“沁儿，过来。”
“师傅让我们去扬州一趟。”
“几时出发？”
“后日。”
念沁坐至娄破身边，靠在他肩上。
三个孤儿，相似的命运。
念沁被师傅送来白虎山庄时，还是未满周岁的婴孩，眨着大大的眼睛，乌溜乌溜的黑眼珠也好奇地跟着转，似乎她在预知自己的将来。
优珲站起身：“我累了。”
“去休息吧。”
幽魂轩的樱花已盛开，满室馥郁的香气。
她走进内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若大家闺秀，夫复何求。
倘未被师傅收留，只怕依旧还在街上流浪，或是被卖进了妓院。
闭目养神，回忆纷沓而来。
年纪太幼，只记得那一日。
冰天雪地的时节，路上行人很少，她没办法偷些银子买吃的，走了好久想寻个好的目标下手却一无所获。最后实在饿的冷的受不住，偏偏又撞见馒头铺里热气腾腾的馒头，只觉腹内饿的更甚，实在太馋，趁人多伸出手便抢。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那店铺老板实在不是个善主，不过一个馒头，却着着实实把她打了一顿，或许是碰巧那日他遇着不顺心的事，需要发泄一下。幸而路人见她年幼可怜，有几个帮忙说话的，否则被打死也未可知，如果打死了，那又是怎样？
她一路一瘸一拐地走回破庙，只觉身子浑重的不行，也知道这样的天气不能睡，可实在熬不住，倒在草堆上静静地昏过去了。
醒来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躺着的地方，已不是冰冷潮湿的草堆，而是软绵绵香喷喷的床铺。四面软帐流苏，锦绣华丽，流苏帐外，一天仙般的女子正在烛光下垂目看书。
她只当自己是在做梦，用力一咬嘴唇，却疼的要命，一骨碌自床上翻身爬起，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全是真的。
那女子见她这样，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醒了？”
她一时间尚未回魂，只晓得怔怔地点头。
女子说：“你还没有名字，我师妹刚去不久，为纪念她，你就叫幽魂吧。”
那日师傅给她取的是名震江湖的幽魂女的名字，她并不知道。识字后，她嫌幽魂二字太过恐怖，自主改为“优珲”。
她的武功全是师傅亲授亲传。依旧为纪念师傅的师妹，她一路习的全是幽魂女的武功招式，在江湖人中颇有盛名的，便是幽魂女的蛇鞭，长及六尺，挥洒自如。有“蛇鞭一出，莫可抵挡”一说。
蛇鞭招式诡异毒辣，触及蛇鞭，便如同被蟒蛇缠身，再脱身不得。
但她成名后，却不再轻易用蛇鞭，不喜那般毒辣的杀人法。
她原本以为擅用如此毒辣招式的女子，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后来却听师傅说，她师妹是因一男子为情所困，跳崖自杀而亡。也是个性情中人。
可叹：多情自古空余恨。
所以云霄阁有条不成文的规定。
为杀手者，不可动情。
第一次出任务，并不为钱，为自己。
那日师傅突然说道：“你可还记得那个馒头铺的老板？”
优珲不明所以，只微微点头。
“他明日将在长乐赌坊出现，你去杀了他。”
优珲心上一惊，不由自主的发颤：“师傅——”
“杀了他带他的双手回来见我，否则别回山庄！”
当年他是用双手毒打她，如今叫他断手送命。这可就是报应？可为什么报应不是由老天安排，而需自己动手？
那日她在赌坊门口候了很久，从他进去，再出来，一直迟迟未下手。是不敢。
一路跟随他到了酒店，坐在一旁冷眼看他，却还是害怕。毕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她不过十四岁。
他吃饱喝足出来，一路踉跄着走，走至一条小巷忽地回过身来，望住她谄媚地笑：“小姑娘，你跟了大爷这样久，可是想求大爷让你爽快爽快？”
她竟吓得后退一步。
那人看她吓住，架势更甚，走过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嘴脸往她脖子上凑。
那股酒气令她作呕。
她死命挣开他，他却不依，怒气冲天地对她拳脚相加。很痛，但她不告饶也不反抗，只冷眼望住他，那人忽然一阵寒颤，但依旧不妥协的打她，因为害怕，拳头力道又重了许多。
她冷眼望住他，终于袖中短剑滑出，直直刺入那人腹中，一刀一刀再一刀。
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牛眼般的瞳孔因震惊夸张地扩大。
他死死地望住她，笔挺地倒在地上。
他死也不相信，他自己竟死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姑娘手上。
一切终于结束，优珲斩下那人的双手回了山庄。
回来时，已是深夜。
师傅说：“你没在长乐坊杀他？”
“是。”
“为什么？”
她不语，她不想承认自己是怯懦。她知道就算她不说师傅也知道，可是她不想从自己嘴里亲口告诉师傅。
沉默半晌，师傅说：“吃饭去吧，我叫仆人准备。”
她退了下去。
那日并未吃饭。实际上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她在那巷子早已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连续不安地过了几日。
忽遇半夜闪电雷鸣。她从前一向不怕，那日却总觉有双眼睛一直在某个角落瞪住她，害怕之极，她跑进了师兄的卧房。
师兄刚有所察觉，她已一骨碌爬上了师兄的床，瑟缩进他的怀里，颤抖着嗫嚅：“师兄，我怕——”
师兄的怀抱很暖，给她莫名的安全感。
她渐安然睡去。
有人在她半醒半寐之际进来。
是娄破。端着精致的瓷碗。
他端起碗，伺候她喝汤：“你每回任务回来都精神不济，先把参汤喝了。”
她乖乖地喝下几口。
又听他说：“去跟师傅赔不是。”
她摇摇头：“师傅都不强求我，你又是何苦。”
优珲伸手摸他英俊的脸孔。
“我们俩个远离江湖可好，从此不问世事，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娄破不语。
优珲伸出手搂住他颈项，忽说：“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找亲生父母？”
“是他们不要我，我现在也已成人，找他们做什么？”
“也是——”
优珲喟叹一声。
“讲什么？没有我的份。”
念沁笑嘻嘻地闪进屋来。
优珲看住念沁：“沁儿，恭喜你，现在可独当一面。”
念沁望一眼娄破，再转头望住窗外，并未接话。
【四】
暮色垂临，月夜深沉。
天宇堡探子急急来报。
“今日崆峒派掌门人受伏身亡，朝廷丞相之子遇害不治，皆为云霄阁所为。傍晚时分一路追踪幽魂女到云岭便断了踪迹。追踪念奴娇的收获多些，到百花谷一带。”
云霄阁虽名震江湖，却无人知道它的所在，天宇堡已历查数月仍收获甚微。
堡主定展面如死灰。
定无翼看住立在一旁的二叔，也只是摇头，不由自主问道：“云霄阁干我们什么事？”
定展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虽是杀手组织，但只要出价够高，受约做别的事也不是没有……我们是镖局，只怕日后会撞上，所以我在想法子……”
定无翼一时怔住。
二叔又说：“今日那举止，你今后可再不许犯。我怕你到时丢了小命也不知道。”
定无翼只叹气，他平日哪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今日是受了蛊惑，见惯了美女的人还这般，真是无言以对。
探子继续说道：“另收到消息，云霄阁三大弟子明日启程前往扬州。”
定展一惊：“如何得知？”
“云霄阁自己放消息出来。”
定展沉吟一声，只说：“无翼，你初涉江湖，一切好办事。明日也即刻启程前去扬州，日后我自有吩咐。”
无翼沉重地点头，心里只暗暗希望，日后不与幽魂女正面冲突才好。
定无翼在房内收拾包袱，听见敲门声，打开来是二叔。
二叔递给他一封信，说：“你到扬州后可投宿齐家，齐家是扬州城里大户，一打听便知。”
无翼接过顺从地点头。
二叔靠桌坐下，忽叹息一声：“你可是对幽魂女动情了？”
定无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二叔又说：“往日你风流我不管，可是这幽魂女不是一般人，你惹不得——，此次前去切记勿动真情，只完成任务即可。”
无翼只是点头，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心思。
翌日一早。
师傅召见优珲。
她走至水晶垂帘前，已觉出空气中带股辛辣味，是师傅的水烟，偶有心情不畅，师傅爱燃上一嘴水烟。
但在师傅身边数年她也不过见了几次而已。
“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优珲答是。
师傅说：“此次前去，我不要你杀人，杀人的差事念沁会处理。我是想你好好调整一下……其实师傅也知道，是师傅耽误你过了嫁人的年纪，所以这次前去扬州，若是在单家遇上合适的人，你就带他回来……”
优珲颇为震惊。
“师傅，你不是说——”
师傅打断她：“云霄阁迟早都是要交给你的。我让你去挑合适的人选，并不是寻爱人，要不爱才不会受伤，你可懂？”
优珲不懂，所以并不答师傅，师傅应该知道她对师兄的心思，为何还这般安排。
“我和单家都已说好，无论你看中哪一位，即可带回云霄阁——”
“若是我一个也看不中呢？”看师傅完全不问她的意思自作主张，优珲口气一刻间很是不善。
“若是看不中单家的，那你选其他人亦可，但为师有两个条件，一是他不许是你所爱之人，二是他必须愿意随你回云霄阁。”
后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对你，我已做出最大妥协。”
优珲怔怔地听完，胸中只憋了一口长气，急急退出岚轩方觉又活了过来。
路上行程快马加鞭足走了近半月。
这日到达扬州，优珲一行人已甚感肚饿。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客栈一侧坐下，要了几个小菜。
他们三个打扮普通，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其中优珲俊美异常，招来不少过往客人的侧目，只想这少年郎怎生的如此秀媚。
其间有丫头过来问优珲的姓名，一想便知是被某家小姐看上，差遣了奴婢来。优珲头一次尴尬之极，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惹得念沁娄破二人大笑。
念沁道：“师姐怎不享了这艳福？”
优珲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小丫头，就知道拿她开涮。
结果连娄破也笑她：“这趟出来，师傅也说让我们好好散心，这次也不尽是为完成任务来的……”
言下之意是劝优珲领了某家小姐的好意，可缠绵几日。
优珲苦笑：“我也想呢，可我又不是你。”
三人闹过一气，吃饱喝足出了客栈。
刚走出客栈，便瞧见一团火红的影子飞过来，这团火竟是一个身着火红色衣裳的女子骑着一匹红马飞奔而来。
脚上铃声清脆，如此悦耳的铃声倒是把前面的十几人给吓住了。
只听她娇声喝道：“一共十七个，一个也不许走！”
声到马即停，红衣女子飞鞭而至，红色的鞭子雨点般落下，那十几人即刻间被抽打得翻滚倒地，但奇怪的是，不招架也不哀嚎，看面上苦色，像是隐忍着疼痛不敢呼出声来，有个别实在忍受不了的，只得咬着牙哼哼。
许是这十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围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红衣女子面上更是得意。
念沁看不过去红衣女子的骄纵样子，不屑地看她一眼，嚷道：“这样的鞭法，也不过如此，得意什么！”
优珲阻止道：“沁儿不许多事！”
但那边红衣女子已不依饶：“这位公子即是如此说话，想必鞭法了得，倒要讨教几招。”
优珲还来不及说什么，念沁嬉笑一声：“我倒担不起，不过你那鞭法与我家二师兄比，可是差太多了，叫他与你比，简直是辱没了他。”
“你——”
红衣女子被激的怒目圆睁，一挥手便是一鞭子飞身而至。
念沁忙闪身躲在优珲身后，喊道：“二师兄，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
优珲飞起，包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立解了红衣女子的一鞭，再挥出一鞭，优珲已人在胭脂马背上，而鞭子在优珲手中。
优珲出手迅疾，周围路人竟没一个瞧见她是如何出手夺了红鞭。
红衣女子恼羞成怒，一拳击向身后，再一招攻优珲眼睛，全然未有防御之势。
优珲闪电般躲过，长鞭又交回红衣女子手中。却瞧见念沁指尖一转，暗器飞来，打在马上，马儿立时痛极突然立起长长呼啸一声，红衣女子只攻不守，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刻，被马甩下来，眼见要被马蹄砸中，忽然腰上一紧身子一转，轻飘飘地扬起安全落地。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优珲不自觉淡淡一笑。
原是马上公子救了自己。红衣女子突地心跳猛增，也不知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其他，只觉那白袍公子笑容甚是吸引人。
红衣女子羞赧着向优珲道谢。
优珲点头算是答礼，再不留恋，一行人转身离开。
还未行至街头，胭脂马驰近，红衣女子翻身下来，怔怔地立在优珲面前。
优珲一呆，暗想她不会还想比试吧。
却见红衣女子咬着红唇，跺脚，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刚哭过，又似乎刚要哭，她喘息着娇嗔道：“你，你准备就这样走了？”
优珲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这样走，不然怎样？
那女子低语道：“公子的救命之恩，齐嫣还未报答，可否到寒舍一叙。”
优珲只是摇头：“齐姑娘不必记挂，告辞。”
是丝毫不犹豫的坚决。
优珲忙拖着看好戏的二人急急离去，并不知身后的女子真的似要哭出来了。
从小到大，只有她齐嫣不把人放在眼里，何曾受过这种待遇。不过，她暗下决心，只要他还在扬州，她就有办法叫他忘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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