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林格的港口

　　在哀圣母教会，没有人不知道潘申特的厉害。
　　他太厉害了。眼前光是能数清的就有六个，看护者们暴躁地想要控制住发狂般的潘申特。有几个比较年轻的不敢下手，被他幼兽一样的嘶嚎给懵住了。
　　有几个中年女人，用短粗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他不放。对于反抗，她们看上去对此也颇有经验，时不时对着潘申特的耳朵高分贝尖叫，他一旦动得激烈，中年妇女们拳头、腿脚、指甲，凡是能用上的通通都用上，把潘申特掐得尖叫不断，腿上、脖子上、手臂上、腰上，红色的痕迹深深浅浅。
　　不知是谁不小心给他哪儿来了一重击，来不及发出哀吼的瘦弱的身躯噗通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护着腹部。
　　由于他的双手间接地受到了控制，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大妈们显然是不知道古罗马时期斗兽场的样子。
　　眼前的男孩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捂腹，由于剧烈疼痛牙关紧咬，头部已经丧失了自由活动的力量，因为重力紧紧贴在地面，因为疼痛早已扭曲的五官粘带着地上的污渍，如同战败的赎罪者。
　　就在他们庆幸于终于可以消停的时候，跪倒在地的潘申特忽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还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毫无保留地发出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彻底的声音。是单纯的破坏，充斥着没有理智的生硬。
　　闻声而来的有好几个中年男人，一看是他，无可奈何地把人从地上拖起来。
　　“这小玩意最近怎么了？”问的是个穿墨绿色绒布马甲的男人。
　　“是啊。好久没有这样发着疯要出去了吧？”
　　“这家伙对大雨可是情有独钟。你们要小心，对待这种特殊例子，就要用特殊的办法。绝对不能让他乱跑受伤，那小搓衣板要是淋一身雨回来，估计得大烧一场。”
　　“唉，可怜的家伙！他那颗脑袋也是越来越奇怪了，又开始整天叫自己阿萨辛。你们没人给他看刺客的书籍吧！”
　　一群人把他安置到床上，喂了几片安定药，忽然有人提醒：“会不会和上次那个人有关？”
　　“那个人”是在港口帮助潘申特逃跑的人，也就是日奈。

　　距离上次相遇已经过了四天。
　　常年不散的灰调光线在新斯尔的港口上方密布。望了一眼破碎的怀表，时间刚过三点。
　　日奈把自己横躺在平台的地面上，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零散的集装箱看似没有生命，寂静地堆在港口上。但可以透过重重的缝隙看见一个有着偏白肤色的外乡人，嘴角带着惬意的笑，安静地隐匿在集装箱之中。
　　人想多了就容易发倦，渐渐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渐渐他胸脯的起伏开始变得平缓而有规律。这时一只海鸥落在他附近。它眨着乌黑溜圆的眼睛，浅黄色的喙不停啄着——它在想把眼前信天翁的窝破坏然后改造成自己的。
　　声音窸窸窣窣，日奈迷迷糊糊间半醒，大脑正处于一片混乱之时，他想到那个男孩。他像是聋子，但绝对不是聋子。他有说过自己是住孤儿院的，而且那里面的人并不好，一点亲人的感觉都没有。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抛开面前如画的大海，向新斯尔镇中心走去。
　　他跟路人打听这里的孤儿院，找到了掩映在小洋房里的哀圣母教会。日奈并没有名正言顺地进去，而是绕着教会走了一圈，最终在宿舍一样的地方，发现了被一个年轻修女看守着睡着了的阿萨辛。然后，他推开门迅速走了进去，在修女发出叫喊之前，一拳打在她的太阳穴上。
　　阿萨辛的睡眠一定很浅。因为日奈看见他在修女轰然倒下的瞬间，浑身电击般一下子醒来。
　　看清眼前的是日奈，阿萨辛眉头一舒：“旁门左道国王陛下，请！”
　　日奈咧嘴笑了笑，转过身把阿萨辛背起来，健步如飞。离开的过程中当然会被发现，但出来阻拦的几个女人，总共付出了五颗门牙和许多块肌肉挫伤的代价，也没能拦下。
　　日奈背着阿萨辛，目的地当然是港口。已经过了午后三点，即使人眼把瞳孔放到最大，也很难看清天空的暮色。两个人走在开阔的港口，摇摇晃晃，漫无目的。
　　“日奈。”这还是潘申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但是日奈这次却没有急着回应。
　　“日奈？”潘申特第一次用和蔼耐心的声音说话。
　　“阿萨辛，我们走吧。”日奈低着头。
　　“走？去哪里？”
　　“不要装傻。离开，离开这里。”
　　潘申特忽然停下脚步，“那天我看见你的。”
　　“你看见我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身上飘着一股血的味道。你是从火车上跳下来的。身上还带着——这个。”
　　时间一凝。日奈的表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潘申特手上拿的是布里尼亚国的罪犯通证。一条横线说明此人是小偷小摸；两条说明这个人有蓄意伤害他人的倾向或先例；三条线则说明此人即将或已经被执行死刑。
　　眼前的四道线，穿透了灰暗的夕阳，清清楚楚——四道线，罪大恶极，死不足惜。通证上写着，它的主人叫：日奈依林格。
　　日奈先是微笑，接着止不住地仰天大笑，“没想到……没想到，你早就全部看见了！”
　　潘申特把那个通证随手扔了，耸了耸肩。
　　日奈的笑声平静下来：“想听个故事吗？”
　　潘申特如痴如醉盯着高远而灰暗的天空，点点头。
　　“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不过我连他们的样子都没见过，就这样四肢健全地被丢在孤儿院。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修女。和新斯尔不一样，我的镇子没有港口，所有人都很穷。所以，我就看见了，人的劣根性。”
　　“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要逃出孤儿院。对我来说那是唯一能吃到免费食物，穿免费衣服的地方。即使有几个修女成天打骂压迫我们，我也从未想过要反抗。”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事情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那些人和我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们满脑子就只有生存、生育、生存的循环。有那么多人，每天如机器一般重复着早已被编好的程序，直到发条生锈断掉的那一天，再被愚蠢而空洞的眼泪送进坟墓。”日奈坐下来，双手在身后撑着上半身，仰头望天。潘申特一直默默听着。
　　“新斯尔的黄昏真的太漂亮了。然后，我开始不能和别人做出一样的表情，想法也完全不一样。随便举个例子，就比如鼓励或者关心吧。”
　　“太可笑了，局外人总会告诉伤心人‘多笑一笑’，简直是叫人像个神经病一样才好。有无法做到的事就会难过，有开心顺畅的事就会笑，这是人之常情吧？谁会在抑郁无志的时候开心地笑啊。真是无法理喻的正常世界的失常。但是我还没有放弃融入，试图在奇怪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有那种地方吗。”潘申特插问。
　　日奈笑了笑，“说真的，或许有吧。”
　　“但是我没有承受住考验。我在喋喋不休、日渐逼近我的修女身上，下了手。”
　　“你杀了她？”
　　“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不是‘杀’。我已经忘了，但是还记得人的□□与心灵相比，是多么脆弱，弱到可悲。”
　　“我杀了她们。一个都没有留下。包括我自己也觉得对我很不错的修女。因为不管她们对我多好，我总能找到奇怪的观点去反驳。你能理解吗？那种外界越来越平稳顺畅，但你却感觉自己在这个温暖的环境中备受煎熬；到后来，任何细枝末节我都无法放过。”
　　“我听见邻居老奶奶们在一起相安无事地聊天，这些老女人怎么能够那样厚颜无耻地谈论那些高尚的人？一个认识的姑娘在拼命梳她的头发，她今天只是去挤牛奶而已，难道孤芳自赏的虚荣比扯掉头发时的疼痛还要重要？感恩节的时候家族总要聚在一起，无论平时有多么看不上眼，节日那天大家一定要其乐融融，那节日的目究竟是什么？一个强大、不择手段的人却可以爬上社会的顶端，那我们口中说的慈善和温和呢？看似无谓的问题让我几近疯掉，以至于我的肠胃出了问题，这段时间甚至不能吃任何东西。”
　　“但是那时我还不想死，总觉得没有理由活下去的自己还想继续活上一段时间。于是我差不多又杀了不少警卫，从火车上跳下来，就这样到了新斯尔。刚刚在教会，我已经把这辈子积攒的所有力气都用光了。”
　　“听着，阿萨……哦对了，你还没说你的真名叫什么呢。”
　　“潘申特。潘申特·依林格。”
　　“哦？”
　　“让我做你的兄弟吧！”
　　“兄弟？”日奈笑了笑。枯茶色的卷发在余晖里泛着温暖的淡淡光芒，高翘的鼻翼使脸颊原本的线条变得更加有棱角。这么一张温和英俊的外表，一定能让不少女孩子心醉，如果有一颗泯然众人的心的话，生活一定不不知比现在好上多少倍吧。
　　他伸出手，肆意揉着潘申特的头发，一边呢喃：“兄弟吗……真好啊……”
　　潘申特忽然抬起头，日奈吹了声惊呼的口哨，那一瞬的潘申特有着世纪最漂亮最出神的眼睛。
　　日奈站起来，缓缓朝着依海而建的最高机械吊杆走去。
　　潘申特在原地起立，他呼吸急促，伸出剧烈颤抖的右手，无比郑重地在胸前画下一个巨大的十字。
　　“快去！犯人099号依林格在六号台，抓住他！”
　　潘申特的泪夺眶而出。
　　“啊，你看！那个是不是潘申特？”
　　日奈已经攀到吊杆的四分之三以上，从地面上看，高大的吊杆上一个正在爬动的小小人影是多么微不足道。几十个穿新斯尔民警制服的壮年人朝这里潮水般涌来。潘申特看见，为首的几个人带着头盔面具，手上拿着冰冷的黑色手枪。
　　忽然一阵巨大的冲击，潘申特被撞倒在地。哀圣母教会的人把他死死按牢在水泥地上。他们不知道此刻的潘申特早已不会再做任何反抗，他拼命扭动挣扎，只想抬头多看一眼日奈。
　　时间不早了，但奇迹般地夜幕始终没有来临，天空一直保持着墨色，灰白分明。仿佛能看见巨大的云漩绽开在新斯尔的天幕，一点点绀碧正不易察觉地从漩涡中心缓缓渗出。日奈应该是此刻离那朵云漩最近的人。
　　潘申特看见他远远地伸出双臂，灰黯的天空中有丝丝暗红色云翼向下蔓延，如同垂怜的手想要拉走他。云幕一点点压低，却导致了地面上人的恐慌。明明只是一些云朵，只不过不是他们看惯的朝霞晚霞对流云而已。
　　在他们眼中，这就像世界末日要来临，灰白相间的云漩仍旧在一点点扩大，中心的火绀色全盛，鲜艳夺目。
　　有人提议开枪。
　　可是枪响之前，天空仿佛吞噬了日奈，六号台上已无人踪影，台下的大海依旧寂静如斯，不曾多出，也不曾欠缺。一瞬间人声鼎沸，执勤的加上看热闹的数百人陷入惶恐与惊异之中。
　　“嘭”的一声，刺耳、明亮。仿佛机关打开，巨大的云漩开始收敛。
　　有女人尖叫的声音。
　　阿萨辛手里拿着枪，躺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浅咖色的眼睛虽然早已无神，却仍在注视着港口的天空。
　　人是重蹈在自我与完美之间的悲剧。

　　END
　　2013.7-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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