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林格的港口

　　新斯尔小镇的夜晚总是很漫长。
　　得利于坐落在一个微妙的纬度，黑夜每天都毫无意外，在正午过后仅仅两三个小时就开始降临。常年的雾蔼像镇子里的人，每个人都模模糊糊地走过，留下慢慢路过却又急急隐匿的背影。旅者们管新斯尔的特殊情况叫“恶魔的瞌睡”，有一点点的看不起。
　　新斯尔镇有一个港口可以频繁和外界联系。老港口的名字，从镇里找出十个人，很可能就会听见十种不同的叫法。
　　午后两点的街道开始下雨。
　　一个男孩一路乱叫，带着口音浓重的小镇式英语，用草梗编织的鞋，在两旁刚刚开始积水的水洼里猛跺，溅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忽然男孩不踢水花了，撒开腿跑了起来。他的腿很瘦，远看像两根牛油味的饼干棍。两根饼干棍在模糊的雨里前后地晃，拼命地晃，速度快得惊人。他最大程度张开瘦弱的双臂，高昂着头，让骤降的雨水顺着脖子上的动脉溪流一样刷刷淌过。他大张着嘴，使劲撑开嘴部肌肉，可此刻他的喉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男孩被暴雨的力量所折服。他爱这潮湿却纯净的力量，在这种氛围的包裹下，男孩满脑子都是对自然的狂热和崇敬。
　　就在他一个人渐渐在大雨中放慢了速度时，从他身后猛地窜出好些人。都是四五十岁年纪上下，清一色的中年女人，她们一出现，目标非常明确，齐刷刷扑向男孩，七手八脚地把他抓住，架着带走了。
　　一场莫名闹剧草草收尾。雨中的巷子依旧保持着空荡，直到另一个身影路过。
　　在颜色被雨水润得深深的转角，伴着噼啪的脚步声，出现了一个青年踉跄飞奔的身影。忽然青年猛地停下。拦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字路口。
　　如果是丁字路口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笔直冲过去。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四选一，而不是三选一。可以选择的东西一旦多了，很可能会花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最终也许只是通向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
　　年轻人大口呼着夹杂着雨水的空气，同样湿润的眼睛在大雨中费力地上下眨动。片刻以后他毫无预兆地迈开了脚步，向前走去。他既没有向左，也没有向右，而是飞身越下了栅栏，顺着斜长潮湿的高坡，一路滚了下去，凌乱的脸颊和灰褐色的泥草不停地摩擦接触，四肢像被人乱挥着的木偶纠缠翻滚，一具并不算小的躯体，一路朝着老港口飞速地翻滚而去。
　　伴随周身传来钝痛，年轻人知道自己着陆了。他面对着的天空亮了起来。
　　没有一丝声响，他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距离堆放货物的港口一米之遥的小路上。带着一身一脸的泥。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现在的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和每一处骨头都在发出酸楚的哀嚎，但心里却像是一块被海浪冲刷了上千年的海岩，透亮而光滑，不带一丝毫的负重。他伸出手，由于长时间被雨水打湿，手指呈现出苍白的颜色，尖端开始有点蜕皮。他虚弱无力地在空中抓着，五指张张合合，透亮的光芒均匀地分布在手的每一寸角落。
　　“啪”的一声，全身上下已无一丝力气的青年人的手臂重重地砸在地面。声音比预料的要响很多。忽然他有种自己就是歌剧演员的错觉。现在这幅模样的他可能是被心爱的恋人所抛弃，或是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为了让这无聊的遐想变得更真实一点，年轻人一脸惆怅地望向自己刚刚触地的指尖。
　　但是他吓了一跳。一张清清楚楚的脸正紧挨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欢迎你。”那人是个瘦瘦的少年。一张小麦肤色的脸长得还算不错。
　　“啊……哦。”年轻人接过少年的手，起身后调整了一下坐姿。他不会知道，这个小麦肤色脸长得还算不错的男孩，一小时之前曾经在瓢泼大雨中做过比他还疯狂的事。
　　此时的天空像发泄过后的人，雨点渐渐变小，天幕的颜色开始变淡，空旷的港口也因此变得安静。
　　“你是谁？”
　　“阿萨辛。”男孩的音质很清澈，但让人觉得有些沙哑。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慢慢地朝前走。青年人像着了魔一样，缓缓跟上去，“你怎么有个这种名字？对了，我叫日奈。”
　　自称阿萨辛的男孩听了稍微顿了下脚步，然后像没有听见任何东西一样，原速走在前面。
　　“其实，我今天是第一次到新斯尔镇。”日奈试着又说了点。
　　阿萨辛仍然无丝毫反应，只是慢慢，慢慢地走在前面，完全不担心日奈会半途停下。
　　“你刚刚说‘欢迎你’……是什么意思？”
　　面对他的问话，阿萨辛就像失聪了一样，充耳不闻。日奈有点焦躁，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跟着走。雨并没有完全停下。时大时小的水珠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脚尖，甚至眼睛里，整个气氛忽然变得很随意。
　　“上去。”忽然阿萨辛在一个金属制的架子前停了下来。因为毫无预兆，日奈差点踩掉了阿萨辛左脚的鞋。
　　“对不起！”面对道歉，阿萨辛也是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只是蹲下把左脚后跟的鞋提拉上去。顺着他指的样子，日奈小心翼翼地踩着嘎吱作响的金属简易楼梯上去，在架子顶端有一块空着的位置。
　　两人就那样挨着坐下。坐定之后，日奈才发觉坐在这里竟然可以鸟瞰大半个新斯尔镇。他呆愣了一会，雾霭笼罩之下的小镇，仿佛已经开始步入夜晚，所有目光可及之处都是一片难以言表的罕见灰色。日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应该和正常人一样会喜欢鲜亮而欢快的颜色，认为那样的暖色才能使人心情舒畅。但是自从他在大雨里来到了新斯尔镇，误闯进了新埃维科卢比港口，不知什么原因遇到了阿萨辛，东西开始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眼前天空和云朵的颜色毫无疑问是灰暗的色调，但在这层灰暗的笼罩之下，又仿佛有什么力量让他觉得身心无比舒畅，让他想大口地呼吸来自那黯淡却澄澈的天空之下的空气。他忽然感觉到男孩拍了自己的后背。本想回头，但日奈在那瞬间哑口无言。
　　身后就是专属于新斯尔小镇的海。
　　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内心的欣喜。眼前所呈现的海平面在呼唤着他，海平面下映衬着海浪的颜色，海浪所及之处那几乎冲撞肉眼视野极限的暗红与亮蓝相交的天边，每一处都是极美的样子，每一处却又都是那么和谐地相融在一起……
　　“哦！找到了！”
　　刚刚获得的宁静被下方传来的大呼声打断。
　　“喂喂喂！你们快点，别让他再跑啦！”
　　不明情况的日奈听了觉得有点烦躁，拉着阿萨辛要离开，却发现他浅咖色的眼睛瞪在那里，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虽然坐的姿势没有变，但依稀能看见胸口像在不平均呼吸的起伏。
　　他在颤抖。像自己家乡的妇女筛糠一样的细微却不可停止的颤抖。日奈非常确定，因为自己也有过这种经历。
　　如果有些情绪表现在普通人身上，早就应该是大呼小叫四肢乱舞了。像阿萨辛这样故作镇定，内心其实已经恐惧到了无法动弹的境界了吧。
　　日奈双手搭上男孩的肩，“这些人是谁？是来找你的？”
　　“喂喂，我说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他旁边！”那些人的叫声不停地传入耳中。
　　“走。”他一下拉起阿萨辛的手，自己先迅速地翻身跳到了另一个与平台相接的集装箱上，然后回头。
　　阿萨辛始终没有抬头，反倒有些踟蹰地回了半个头朝下方看去。日奈也看见了，一群四五十岁的妇女，但还有个更年老一些的男人正在登梯子，看样子很快就要上来了。
　　这一瞬，日奈心头忽然莫名地急躁起来。这股焦躁促使他顾不上阿萨辛自己究竟愿不愿意走，就一把将他拦腰抱起。也许是比预想地要重，他颠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顺利地扛着他跳上另个集装箱。
　　虽然根本不认识路，但是凭着本能，日奈跑了一会，暂时躲到了那帮人的视线之外。他不敢跑远，就在面对大海的几个小集装箱形成的凹槽里，把阿萨辛放了下来。把人放下的一瞬间，他忽然才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帮了一个刚认识的少年？
　　阿萨辛有些心神不定，他愣了一会，双手向后拢了拢自己细碎的深褐色头发，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再抬起来。
　　日奈看了，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发现根本没有带烟之后，轻叹了一声，“你现在不想说点什么吗？”
　　“嗯。”
　　“你母亲呢？或者父亲？他们是做什么的？”
　　“……妈妈是老师，爸爸是采矿工人。都已经不在了。”
　　“……”如果只有前一句，日奈应该就会在简单的寒暄之后站起身独自离开了。但他原来是孤儿。这点倒是和自己一样。
　　“那些孤儿院的圣职人，都不是我的亲人。一个都不是的，嘿嘿。”
　　“是因为、他们对你不好？”
　　阿萨辛的侧脸漠然望向大海，是日奈从未见过的平静和憔悴：“他们是人，但我，不是。”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这里就会明白，自称为“阿萨辛”的男孩神经其实不正常。可是听他说话的人是日奈。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你不是同一类人。”
　　阿萨辛也许已经预料到日奈的回答，他忽然把双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搭成镜头框，“咔擦”，算是让自己和他拍了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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