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琐言

　　悦耳的钢琴声在祁云的耳边回荡着，竟不是电子合成音乐，而是来源于一位优雅的钢琴师的现场弹奏，这让他觉得有些荒谬，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后半叶，科技爆炸的二十一世纪，现在是这个世纪的第六十五年。这是长音市最豪华的餐厅，从这里的窗外随便一眼都可以瞥见眼皮底下无数交叉的空中轨道和漂浮在旁边的空气净化球。尽管空气干净得很，钢铁森林里也像是充斥着一股弥散不开的灰雾。所幸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传统还保留着，科技的高速发展也没有让合成食物取代美食的地位。
　　如果不是这次相亲，祁云想他大概永远不会只为了享受一顿晚餐走上这座大楼的第二百层。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望着窗外，仿佛要认出地面上某些他熟悉的风景，而坐在他对面的人似乎也感到一丝无趣，目光在红酒杯上长久地停驻着。
　　“你说你是游戏职业者？”不得不说，祁云对面的女人——不，也许称呼她为少女更恰当——比祁云更像这里的客人。她举止从容，长长的秀发闪着迷人的光泽，一件剪裁合度的蓝色丝绸连衣裙衬出柔和的曲线。故作微弱的灯光下，她的脸庞像被一阵轻轻的月光映照着，恬静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的冷淡。
　　祁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老妈偏让他来与她见面、吃饭，虽说他们也可以说青梅竹马，可是后来她高中转校走了之后就疏远了，他们就再未有过联系，他们的人生就像是窗外那些毫不相关的轨道交通，几乎永远不会搭在一起。
　　她叫虞依依，走进餐厅的时候，半个餐厅的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她的身上。祁云根本没认出她来，还是她先和祁云打招呼，祁云才知道童年时代在海边和自己嬉笑玩闹的那个小妮子，现在已经出落成为一朵清水芙蓉了。
　　“是啊。”
　　其实祁云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是“开了一间游戏工作室”，虞依依这么说其实是给了他面子，他也不好意思再重复一遍。老妈在电话里千叮嘱万叮嘱，可他还是一上来就让别人紧皱眉头。
　　游戏在科技爆炸的时代，地位大为提高，只不过靠玩游戏为生的分为职业玩家和工作室两种，开工作室的或是在里面工作的，社会上通称为游戏刷子，与职业选手的地位不啻有天壤之别。
　　二十一世纪过半，随着各个国家之间实力竞争的恶化，科技发展和人文关怀渐渐趋向两个分离的极端，地球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温度。到处是森林，钢铁森林，走到哪里都是那些人工营造的景致。河流不再妩媚多姿，大海不再令人振奋，天空触手可及，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空气里都是过滤过的一样的味道。游戏开始承载着越来越多的精神渴求，给了普通人在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之外选择另外一些生活方式的机会。同质化的、低俗的游戏被急速淘汰，而高科技也满足了重构一个精致的虚拟世界的需要。所以，电子游戏很快就成为了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精神文明的一部分。在社会的支持下，它走进了学校，走进了任何一个家庭，就像给渴了的人一口水喝一样。
　　“你不是某某大学王牌专业的硕士么，怎么靠刷游戏为生？”虞依依的确微蹙了一下秀眉，不过，随即便恢复了她惯有的礼貌的微笑，“我妈妈还说你现在在自己创业呢。”玩游戏和刷游戏是两个概念，刷，意味着在别人玩乐的时候不断的劳动。
　　“哈哈，创业嘛那是瞎说，我现在也就是图个温饱，不要拖国家后腿。你妈和我妈关系好，我妈硬要我来相亲，我也拿她没辙，你就当我们好久不见，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就好了。”祁云略有些尴尬，“创业”的说法，显然是家长故意这么说的。虽然时代在发展，可是讲究门当户对这一点似乎根藏在人的本性当中，自古以来变化一点也不大。
　　“我也是这么想的，”虞依依略微吃了一点餐盘中的甜点，说道，“你变瘦了，高中我转走的时候你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现在都没了。”
　　“天天通宵吃泡面刷银币，哪能和那时候比。”祁云笑道。他回忆起了高中岁月，那时候刚刚教育改革，引发了一场电子游戏是否能够成为正式课堂的大争论。结果是电子游戏以一种妥协的方式成为了必修课程，放在原有的活动课范围内。祁云虽然早已是一个骨灰级玩家，但他真正打算从事这一行业，想法也是从那时候起的。
　　“我记得你那时候也挺爱吃方便面的呀。”虞依依明眸一闪，正视着祁云。
　　祁云身体一僵，微叹了口气，道：“不过现在倒也自由潇洒。你呢？听我老妈说你现在可厉害了。原谅我不怎么追星，所以不太了解。”
　　“我？我以前的梦想就是学音乐，现在梦想成真了，感觉却怪怪的。怎么说呢，”虞依依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玻璃窗，外面已是满城灯火，“以前你看那些灯火，总是很遥远，等你后来走进去了，却又怀念过去，远远望着的感觉。”
　　祁云正想开口跟她聊聊音乐，虞依依却突然问道：“你在玩什么游戏？《战纪》？”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嘛，哪个能赚钱就优先玩哪个，毕竟要养家糊口嘛。”
　　“养家糊口？”
　　“额，糊我自己这一张嘴啦，以后我还想养条狗，再给它挣点奶粉钱。”祁云以为自己好歹说了句稍微幽默点的话，结果虞依依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又问：“最近不是有个新游戏要正式运营了么，你不去试试水？”
　　“你说《人间世》？”祁云注视着虞依依精致而柔美的脸，有些惊讶，“明天开服，你也知道？”
　　“《人间世》里有几首曲子，是制作商邀我录的。”虞依依莞尔一笑，“有一首叫做《出云》，去听听哟。”她的笑容竟含着几分神秘。
　　“原来如此。”祁云点点头，“一定，一定。”
　　晚餐并没有持续很久，祁云看得出来虞依依并没有多少食欲，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可以说的共同话题。祁云出身于一个书香家庭，父亲因为忧虑社会人文关怀的缺失而投身教育行业，在自己国家一度颇有一些影响力，但因为意见与那些亟需提高国家硬实力的政客们相左，遭到各种陷害，一气之下挂印归乡。他本来身体就不好，结果竟抑郁而终。高中一别，至今已经八年多了，祁云的家庭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上了下坡路。他并不想自己单方面地去怀旧，也并不健谈，不多久，虞依依也有些意兴阑珊。
　　“江湖规矩，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祁云将虞依依送下楼，看着她走进来接她的高级轿车。在空中轨道交通的时代，轿车算是一种奢侈品，轿车而又高级，那就是高级奢侈品。虞依依对他摆了摆手，这次相亲就这么结束了。晚风正起，祁云回到地面，感觉不能再好，唯一的不爽就是花了大价钱竟然没能吃饱。不过想想秀色颇为可餐，他也就了无遗憾了。
　　“很久没有出来走动走动了啊。”祁云心想， “不如走回家好了，反正也不远。”一向是乘坐公共交通，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超过一公里的路。活动活动了下四肢，祁云漫不经心地数着自己穿越的街巷。说是街巷，其实不如说是森林中的一条条细小的沟渠。灯箱上都可以看到《人间世》的广告，在一家网吧门口的大屏幕上放了一张尤其大的。上面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骑士长枪，做着一个威武霸气的动作，旁边配着一句话：
　　“沈公子邀你共闯新世界！”
　　“沈彦好帅！”祁云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花痴姑娘，一边星星眼，一边朝网吧内走去。
　　网吧从诞生发展到现在，里面的机器换了一拨又一拨。现在的网吧，已不是那种开黑联机的场地，变成了休闲交友和欣赏对战的场所。
　　“你可以的。”祁云笑了笑，转身进了网吧旁边的手抓饼店要了份变态辣的，一边吃一边走。辣味刺激着他的口腔，这不是真正长在泥土地里的辣椒。虞依依其实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玩过网游了，虽然他开着一家游戏工作室，但他也只是偶尔才真正玩一玩游戏，其他的时间，都是在和他雇的员工一起刷金、代练甚至代打竞技场、战场。
　　自从五十年代，全息、神经桥接和云计算技术实现关键性突破以来，网络游戏终于摆脱了电子屏幕的局限，通过浅睡眠使玩家进入半梦境，既能够感受到现实中的一些大的变化，也能够完整地感受到自己行走在整个游戏虚拟空间之中。画面的拟真度远超电子成像，可以说真正做到了身临其境。于是各种各样的游戏开始大行其道，一度使得许多青少年沉溺其中，分不清现实和虚拟世界。于是许多国家都成立了游戏法，不仅将游戏正式纳入教育体系，也对人们的游戏时间进行了一系列的约束。
　　在中国，成人每周可以进入虚拟世界30小时，超过了就要向游戏公司和国家支付高额的费用。未成年人则是15个小时，每天不得超过2小时。因为在通行的浅睡眠半梦状态下，现实世界的时间4小时大约等于游戏时间8小时，所以基本满足了绝大多数人的需要，只有很少的人因为特殊情况才会购买额外时间。
　　例外的是职业玩家和游戏工作室，统称游戏职业者。他们只要持有职业证明，可以每天在线十小时。但是想要拿到职业证明并不容易——至少需要一个健身证和健康证：保证你能够承受长时间呆在虚拟世界给大脑带来的疲劳。
　　玩游戏？那首先得有一个“玩”字。祁云的嘴角有一些苦，竟没被辣味吞噬。
　　他回到自己在郊区的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草草洗漱完，时钟指向了十二点。他租了一间不大的阁楼，一个人住还算宽敞。他从小就喜欢阁楼，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房间里摆着几样家具，一些古旧的珍品书本。桌面上摆着两台电脑，一台黑色，一台白色，顶配，足够流畅地运行市面上的和测试中的一切游戏。电脑显示器的上方，有一个“GW”的银色标志。电脑前是两张舒服的座椅，类似于按摩椅的模样，在一侧挂着一幅全息眼镜，这副眼镜负责遮蔽强光，辅助睡眠，同时刺激眼部，给大脑制造一个全息画面。
　　他躺在床上，看了看手机，只有几条工作上的短信。他也算是个小“老板”，麻利地一并回复了，关机睡觉。
　　结果他做了个深沉的梦。又是噩梦。醒来时祁云一拳砸在墙上，别无其他，只有一声闷响，看起来没有砸中墙体屏幕。在梦中，洪水淹没了他，冲走了他，他拼命想抓住一些他珍视的东西，可是一样也没有抓住。
　　他打开灯，灯很亮，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冰箱里还有一瓶可乐，他拿出来放在电脑桌上。祁云打开了黑色的那台，一个大约四十英寸的投影显示在墨色的透明玻璃屏幕上。桌面上有很多游戏的图标，祁云的眼睛扫了过去却没有打开。《万世》、《战纪》、《剑道》、《魔法传奇》……这些都是祁云面包和牛奶的来源。最后一个图标是《人间世》，他已经预装好了客户端。他知道很多这个游戏的信息，即使虞依依不提起，他也会一定会去挖掘这游戏的市场。要知道，《人间世》是首次由全球四大游戏制作商联合制作的一款革命性的网游，完全封闭制作了三年，秘密测试、一朝正式运营，它的引擎、画面、人工智能等诸多方面远远领先于市场上的类型游戏。《人间世》以竞技游戏《战纪》以及其他数种单机游戏乃至教育、益智游戏为基础，累积了不少老粉丝，又塑造出完全不同的游戏世界，还带着那么些情怀。据说，它已与各个国家的许多知名电子竞技俱乐部签订了合作协议，还推出了不同阶段的学生用户专用系统，你甚至可以在游戏世界里和虚拟的象棋大师谈论棋艺。这能刺激极为庞大的用户群体，即使在国服，祁云也相信它会横扫一切。在急功近利的时代，厚积薄发的《人间世》在放出第一个游戏视频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了它绝对的独一无二，因为它让大家觉得它真的在创造一个庞大的古典世界。
　　六月十日中午十二点开放正式服务器，全球统一，只有时差上的区别。现在进去，服务器自然还是灰色的。祁云并不想点开它，他钟爱的古老鼠标晃了晃，点开的却是浏览器。
　　他打开《人间世》的官方论坛，用同样古老的机械键盘水了几条回复升了两级，过了一会，一条新帖出现了。
　　“新区银币商人，有哪个公会愿意收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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