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时槿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她身心俱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成佳。

　　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成佳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像以前一样温婉亲切。而是变得敏感、愤怒，对自己的控制欲越来越强。时槿也想过，也许是母亲太过紧张自己了，所以患得患失，生怕自己也会跟父亲一样离开她，抛下她，恨不得把她放在玻璃罐里一样养着。

　　这些时槿都可以不在意，她知道她跟母亲两个人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疗伤，但是她不能接受的是，成佳居然要把他们在云南的房子给买了，而且不顾她的反对，她要一意孤行的，亲手毁掉他们过去的生活的痕迹，而且还是父亲住过的地方。

　　时槿生她的气，也就是因为这个。她觉得这次成佳是真的有点过分了，所以她才在回来之后，跟她赌气跑出去的。但是等她回来见到成佳的鬼样，她又愧疚心软极了。

　　成佳现在这个样子，简直不要太憔悴，她一向柔顺光亮的头发凌乱挽起，看上去像是受了她的虐待，眼睛有些红肿，哭过了，连妆都花了。她紧咬着唇，不管那胭脂色的唇被她咬的多难看，头紧紧低着，像狠狠被伤过心一样。

　　在时槿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那么优雅美丽的，她是骄傲矜贵的陶瓷艺术家，会画画，会雕塑，她的作品极具个人色彩，不落俗套，在南方风头一时无两，就像她的传奇人生一样。

　　从小到大，时槿见过不同面的父亲，书生意气的，疲惫怠倦的，西装领带坐在办公室里的，呼朋唤友在路边摊接地气喝酒的。但她的母亲永远保持着高傲头颅，从容优雅的身姿，从不有失仪态。但在父亲去世之后呢，她变了，她的人生色彩里开始了有了辛酸和颓废，终于压弯了她高傲的头颅，顾不上自己的仪容。

　　成佳见到她回来了，双手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回来了，冷不冷？饿了吗？”

　　时槿没应声也没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双手从她腋下穿过，紧紧拥住她：“妈妈，我没事的，好吗？”

　　成佳埋在肩膀里轻声地“嗯”了一句，她仰起头，不动声色地抹掉脸颊的泪水。

　　“你要知道，我是希望你忘记哪些不好的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你是重要的。”

　　成佳不会忘记，丈夫是怎么死的，阜禄水电站塌方事故，13人遇难，永远埋葬了她最心爱的人，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当时在现场的还有时槿。

　　那日下了雨，她丈夫的腰不好，她担心他受寒腰病犯了要疼，就叫了时槿给他送件保暖的衣服和一些驱寒的药过去预防万一。谁知道下午没多久就传来了水电站塌方的消息，当时成佳整个人都快昏过去了，是邻居家的婶子扶着她好不容易颤颤巍巍走到了事故现场。他们就是离事故点不到100米远的地方发现晕倒在地上的时槿，而且受塌方的影响，时槿一半的身子都埋在土坑里。

　　成佳不知道时槿是怎么逃出来的，但她在现场一定是亲眼看到了事故的发生，又是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埋葬在了自己的眼前，这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又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成佳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撕心裂肺，失去爱人的悲伤和受人指摘、议论的愤怒都来不及发泄和消化，她只能尽力稳定和掩盖自己的情绪，分神照顾自己受了惊吓的女儿。

　　时槿醒来后除了刚开始情绪不稳定不受控制之外，后面渐渐恢复稳定。但慢慢成佳就发现了不对劲，白天时槿一切正常，读书上学，但到了晚上，总是半夜醒来，要不是被噩梦惊扰哭醒，要不就是坐起来发呆，一直到后来开始有了梦游的症状。

　　后来成佳托人找了心理医生一直陪在女儿身边疏导治疗，自己也忙着诉讼打官司。但快1年的时间了，时槿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左右邻里又对她们议论纷纷，成佳实在受不了了，生怕时槿再受到刺激，所幸就回了上海。

　　这两年的辛酸历程，当初她们是多么艰难挺过来的，成佳不会忘记，如果不是因为时槿，她早就不管不顾，放弃到一切也要还丈夫一个公道清白。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她还有时槿啊。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时槿。

　　这些不安的、忐忑的情绪，传递给她，时槿自然是能感知到。所以她竭力安抚她：“好，您不要再担心了，不要总担心我好吗？”

　　事实上她的情绪最近确实一直有所好转，尤其是在这里重新上了学，结识了新的朋友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半夜心悸发梦的经历了。时槿心里也感到放松不少，没有她的牵绊，成佳能够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事，唯一瞒着她一件事。便是她慢慢停了药的事。

　　她以为是因为吃药的副作用，偶尔她会感觉到头疼嗜睡，又因为她的病情恢复快，医生已经建议她可以慢慢减少药物的服用。可巧命运便是这样捉弄人的，不曾细究是因为脑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影响了她病情的反复，还是因为药物和心理因素加速了头疼眩乏的反应，就这样脑袋里埋着一颗炸弹也不知道。

　　直到高考前夕，这一颗炸弹突然爆炸了，时槿因为急性脑出血被紧急送往医院，从此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有很多年，时间长到韩旻几乎忘了16、17岁时时槿的模样，她那清澈如孩童一般的眼睛，还有她趴在计程车的窗户上，望着他，喊他名字的样子。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受驱使地往前走。手撑在车窗上，俯下身，看着她：“时槿，后天的考试加油。还有......高三，我们也要一起加油。”

　　后来他们总是相互切磋角逐，又像是一起战友一样默契无敌，高三那一年，过的紧张而充实，因为有时槿这样的劲敌在，韩旻不敢放松自己，却不觉得疲惫紧张。

　　时槿是在高考期间没有消息的。那时候高考考场随机安排，他们一个分在一中本部考试，一个是在三中。高考结束之后，韩旻才知道时槿并没有去考试，他在她家附近连续蹲守了一周，也从来没有碰到过时槿和她的家人进出。

　　时槿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于此同时，关于她父亲的传言在学校里不胫而走。一直到高考放榜那天，班里的孩子都在议论，说时槿是因为她父亲时成林贪污受贿的案子，身份被告发了，所以不敢参加高考。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想喝止他们，却被方昊拉住。

　　方昊诘问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怎么？他们说的不对吗？是不是时成林害死了人，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韩旻当时怒火攻心，上去就是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拳：“你TMD说什么呢？”

　　“韩初年，你有病吧。”
　　方昊反应不及，硬生生的挨了一拳，也发起狠来了，朝他揍去。他捂着自己脸，感觉右边的脸从嘴角开始慢慢肿起来了，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是不是脸都快被他打歪了。

　　“杨老师对胡老师亲口说的，你当时难道没听到吗？”

　　韩旻心里又急又气，听到这话才知道原来乳齿。原来那么早，原来那个时候不止自己在现场，方昊过来找他的时候也听到了。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上去就是拎起他的领子，咬着牙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方昊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盯着他，更是发了火：“你这么想老子的？”

　　“方昊，最好不是你。”他说完，就撇下他还有其他一众处于懵逼状态的同学离开了。

　　大家都想不到一向温和有礼貌的韩旻居然会发那么大的火，而且还是在学校里动手了，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动上去问方昊，他们是有什么天大的仇恨。方昊冰敷着脸上的伤口，正找不到撒气的地方，没好气地冲他们喊：“鬼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啊！”

　　那一次，可谓算得上韩旻三十几年来做的最没理智没思考的事，后面他再怎么年轻气盛的，也没有再做过打人这种出格的事。直到两人都上了大学之后，这道梗也没从俩人心里过去。韩旻四年没放下过时槿，一直在寻找她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心思想起这回事。方昊呢是被他气的，打死都不先开口，主动求和好，就这样耗到了两人大学毕业。韩旻受一中母校的邀请，作为往届优秀毕业生回母校分享经验，给正处于高三阶段的学弟学妹加油鼓励，这才有了机会重新跟方昊碰上。

　　多年积攒的那点怨气在旧友重逢面前倒不值一提起来，方昊如今也早比当年稳重，提到两人心里那点不痛快，早就释怀了。

　　他说道：“真不是我，但是也算我一份责任。我没把住嘴，告诉了顾秦，季家兴他们。你也知道，他们每一个嘴把门的。”

　　韩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中指往烟灰缸中掸了掸，等烟灰落下来，然后缓缓吐出。

　　“你这话现在说给我听，还有什么意义。”

　　他撑着头，手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我打了你一拳，你也还了我一掌，早就还清了。”

　　方昊问他：“你还在找时槿的消息？她有啥消息了吗？”

　　他一杯连一杯酒见了底，有点儿醉了，只是摇了摇头。

　　四年了，已经整整四年了，再也没有时槿的消息，他该做的都做完了，他甚至想过时槿是故意躲起来了。但也不是的，最早的时候，他听到她们邻居说时槿好像是得了癌症去世了，她妈妈受不了打击好像也跟着走了，他不敢相信，然后又听说是有生病但治好了，母女俩搬到其他地方再也没回来了。

　　他只是觉得可以侥幸往那去想，只要她平安，时槿躲不躲他一点也不重要，她待他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用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告诉他，时槿在哪里？平安否？健康否？

　　后来慢慢的，他好像真的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时槿以委托人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于玺后来找上他，他才知道其中发生了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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