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凌晨三点，气温直降到零度以下，急诊科不远处，一道通往楼梯安全门被硬纸板卡住了，留出一条细缝，从楼道里漏出来的冷风虽然严寒刺骨，但容易让人清醒。时槿就坐在斜对着安全门的长椅上闭目养神，她刚做完手术，精神在高度紧张和集中之后一放松下来，特别的让人感觉疲惫。

　　只是呆了那么一会儿，走廊里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过来了，时槿头往后靠着墙壁，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睁开眼，过了一秒钟，又转了回来。

　　来人是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穿着医院的手术服，身高十分出众，五官也是磊落分明。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圆形眼镜，直接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挡住风来的方向，也等着她睁开眼睛。

　　时槿等了一会，不见他出声，也不见他坐过来，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睁开眼看他。年轻的医生背着光，脸上习惯性地挂着一丝温和笑意，他也在全神贯注地瞧她，那神情像一杯适合清晨饮用的咖啡，浓郁，分不开奶精与糖。

　　他手里端着两杯热茶，杯子口腾腾往上冒着热气，李牧见她“醒了”，将另一个杯子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时候都那么警觉。”

　　李牧是时槿的师兄，不是同校出身，但是师从同门，都是院长于玺的学生，27岁从国外名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之后就来了医院，比时槿早来两年。在心外科，李牧是公认的医术和人品都非常出色的主治住院医生，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

　　时槿装作没听懂他的话，伸手接过自己的杯子就要饮，李牧刚要提醒她，已经晚了。她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当着他的面吐出来，咽下去之后她苦着一张脸，用手赶紧扇扇被烫着了的舌头，含糊不清说烫死人。

　　“你慢点啊。”

　　李牧见她皱着两条远山黛眉，替她干着急，但又忍不住见了好笑。他于是真笑了出来，见她平时总是装的一副严肃老成的样子，有时候做事毛躁倒像个孩子，稀奇，稀罕，也率真鲜活。

　　他想到今个儿晚上的兵荒马乱，对她说：“小槿，今天辛苦你了，没想到发生这样的状况，你才刚回来就把你叫了过来。”

　　“还好吧。”比起他，这点辛苦倒不算事。

　　她性格爽快一如既往，李牧转了转杯子，转头问她：“北京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研讨会？”时槿颔首，再颔首：“嗯…….一切都挺顺利的。”

　　“那就好。”

　　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时槿更不是，她巴不得自己多清净一会。

　　他看了下手表，太晚了，问她：“我送你回家？”

　　雪应该已经停了，但是路上肯定不好走，这个时候开车也太辛苦他了，她心思玲珑，对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去看看林志，今天就在医院凑合一下吧。”

　　李牧听完，低头，空荡的左手多了一个茶杯，却是时槿已然趁自己不注意将她的放到他手里。她站了起来，跟他说：“晚安！”

　　李牧说：“晚安！”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只杯子发呆，相比于某人的行动力，他的今晚的反应迟钝了些。这让他想起四年前他和时槿刚认识的场景，那时候时槿刚刚毕业，从北京回到上海，是老师让他去接的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师口中让他盛赞不已的学生，他也隐约也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信息，非常年轻，也非常聪明。她在北京求学，提前两年跳级毕的业，是他们学校最年轻最有名的医学博士，这样说来，也是比他更多了一些天分，也多了一些光环。

　　在他心里，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师妹起初是有些嫉妒的，但是这份嫉妒只维持到了他们见面的那一天，因为如果只论智力学识，那么对造物主偏心的理解是不够的，音容笑貌都被偏心的人，嫉妒是上帝在嘲笑人的可悲和可笑，如当时与时槿的初见。

　　她就站在各色匆忙的人群里，穿着一身素色的烟纱裙，苗条出众的个子，珍珠锻的卷发别在耳后，皮肤白白的，笑的时候左嘴角下带着浅浅的梨涡，不施粉黛却有一张摄人心魂的致命绝颜，一下就抓住了人的眼球和心脏。李牧当时就想，嫉妒这种东西，有两种造化，一种是变成恨，一种是变成爱，对于时槿这人，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份嫉妒后来不会变成恨。

　　对于时槿来说，她把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只简单的划分成两类，一类是别人跟她建立起联系的，另一类是她自己建立起联系的。换到几个月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怎么就把住在住院部B-脑外科305号房的少年跟自己建立起联系的。

　　上飞机前，她和林志通过电话，她回来第一天会去看他，要是不回医院的话，她原本是要明天过来的，不过她现在站在他的病房外面，却并没有开门进去。这个时间点，他人应该都睡着了，她略微想了想之后，往后靠着门，只叹了口气，随手抬起放在眼睛上。

　　到底是这些年的年纪没有白长，这么一个通宵接一个通宵的熬，还真的有些吃不住力。她甩甩头，打算先离开，不过刚站直了，那边巡房的徐护士已经看到了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徐护士已经和当年很不一样了，她的身材胖了很多，不留刘海了，天生自然的卷发被她从后挽成一个髻，见到她，又惊又喜。

　　“小槿？怎么是你？怎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呢？”

　　时槿见是认识的熟人，展眉抿笑，喊了她一声。她朝右后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放在背后的手紧了紧，刚准备说话，又听见他说：“来看小志的吧？睡着了？”

　　时槿笑而不语，跟在她身边：“这么晚了，这边没有什么事吧？”

　　徐护士说：“都挺好的，听说外科那边床位不够，推了一些空床过去。”

　　她会意，随手关了值班室的门。

　　徐护士提着红色的热水壶往杯子里倒水，然后将盛满热水的杯子递给她暖手，转身调高空调的温度。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累坏了吧？”

　　“还好。”她伸了个懒腰。

　　“在北京呆的还习惯吗？”

　　“不好，风大，都是雾霾，整天尘土飞扬的。”

　　徐护士笑了笑：“还是呆在上海好吧？”

　　时槿没答，上海和北京是两座文化底蕴完全不同的城市，对于上海，她是工作生活都在这里，所以有一种熟悉的安定感，但北京于她而言，似乎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于玺说她是在北京上完的大学，可是她对那里的记忆却模糊稀少，也许是因为记忆不全，所以让她产生一种追逐感的错觉。

　　徐护士见她好像有些失神，关切地问她：“小槿，这些天你有没有觉得头疼或者是哪里不舒服的？”

　　她盯着时槿姣好的面容，露出担忧的神色，拿不准这么问她会不会不高兴，可是不问她这心又放不下，所以面色显得严肃而凝重。上次于玺拿给她的检查结果可不算太好，两个人也没告诉她，这心就这么挂着，落不下。

　　时槿沉呤一声：“没有。”这是实话。

　　“那有没有突然记起了一些什么事情？”

　　“也没有。”这也是实话。

　　徐护士见她眼底有一丝勉强，余下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夜深了，时槿问她：“小志最近还好么？”

　　徐护士说：“指标都监测着呢，现在情况很稳定，就等过两天的手术了。”

　　她点头，那就好。

　　“睡眠怎么样？”

　　徐护士叹了口气：“不太好，也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紧张，还是因为减少了抗生药物和止痛药的剂量，半夜里总是要醒来几次。”

　　时槿心里一沉，说：“再忍忍吧！”

　　夜色如结冰了的湖水，雪反射室外的肃白，与满月时皎洁的月色并无二异，时槿看了一下时间，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

　　徐护士说：“干脆在我这里一觉好了，也省得来回走。”

　　时槿抓着门把，对她摇摇头：“不用了，去我的办公室也一样。”

　　天色还早，清晨冰凉的空气细细裹挟着巴氏消毒水的味道，过了一夜，一切风平浪静，医院静的像一个不愿意被吵醒的孩子。陆庭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白大褂皱皱垮垮的挂在身上，值夜的护士瞧见他刚好走过来，问道：“咦……陆医生你这是没回家吗？”

　　陆庭琛抬了抬眼，眼睛下一圈青黑，点点头。

　　昨晚他一夜都没有合眼，天快亮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睡意，凑合的在宿舍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就这样不到半个小时又醒了。同期进来的医生昨天都忙坏了，现在躺在床上睡的跟猪一样死，就他越累的时候偏偏失眠了。

　　走到休息室，迎面碰到从里面出来的时槿。她今天跟昨天不同，没有穿手术服，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额头被细细的刘海轻轻遮住了，和昨天做手术的时候严肃正厉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没想到怎么早会在这里碰到时槿，起先还愣愣的，然后半举起手跟她打招呼：“时医生，早上好！”

　　时槿先是低着头的，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缓缓抬了头，停顿了一下：“你……”

　　她是认出他来的，但想说他的名字，一时没想不起来，就这间顿，陆庭琛主动介绍说了：“陆庭琛，水陆两栖的陆，庭院深深的庭，来献其琛的琛”

　　时槿朱红色的嘴唇张圆了，细声啊了一句，“陆医生啊，早上好！”

　　陆庭琛眼睛一直盯着她，纠结了半天开口：“时医生，我是......”

　　“你要进去吗？”时槿侧过身，站在一边，问他。

　　陆庭琛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不不不，时医生，你先用吧。”。

　　“我已经好了，你用吧。”

　　她想起还有点事要问问李牧，也不同他多讲，直接去了办公室。

　　李牧昨天一晚没怎么睡，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眯了会，但他醒得早，时槿到办公室那会，他从外面给她带了弘景记的早餐。弘景记是时槿平常最喜欢的早餐店，她正好饿得满眼发绿光，这会儿心满意足了，接来他递过来的筷子，夹了筷水晶虾饺，一尝，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正点。

　　他眯着笑看着她像一只餍足的猫，满足的动着腮帮子，这口还没咽下，又吸了一口红枣豆奶。

　　“下午我送你回去？”

　　“你下午不用忙？”

　　“拜托，我已经熬了一夜了。”他摊了摊手，仿佛在说：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熬么？

　　时槿点点头，抱拳。李牧现在这副样子，戴上眼镜也遮不住那双熊猫眼。

　　八点半是特殊病例专案讨论会，李牧想起了上次她在北京问起关于林志手术的事，问她：“你上次不是问了林志的手术方案嘛，在高主任那里，你要想看的话，待会我给你带过来。”

　　她嘴里含着早餐，听完点头，等咽下去又说：“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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