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有年

　　时槿住的地方在上海某高档小区，住的是31层的复式公寓，她傍晚刚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半个多月都在北京出差，积累了几天的疲惫仿佛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之后，统统被挤跑了。

　　放下行李，她去超市采购，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雪，是今年的初雪。

　　早在半个月前气象台就发布了消息，说今年入冬早，初雪也会比以往更早到来，果然，双十一之后没有几天，洋洋洒洒的雪花就飘了起来。

　　时槿没有自己开车，回到小区的时候，保安亭里值班的人认出她，喊了一句：“时医生，你回来了？”

　　她微微颔首:“晚上好。”

　　“晚上好。”值班的人开了窗，往外探出半边身子。

　　天气冷，时槿只穿着件驼色大衣，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也没有带伞。值班的人呵了呵气，一边搓着手，一边问她：“时医生，我这里刚好有伞，要不借给你用？”

　　时槿另一只手扫了扫肩膀上的积雪，只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就几步路。”

　　回到家，她给自己热了份从超市旁边的餐馆买回来的简餐，用完餐之后，简单收拾了下厨房和起居室。时间还早，她有些累了，但却不是困。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安神的茶，披了披肩去露台上赏雪，那露台上放置着她平时喜欢坐的摇篮椅，椅子旁边摆置着懒人沙发和一个精致的双层圆形茶几。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她总会窝在这里喝会茶，看会书，这回刚坐下来没几分钟，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

　　时槿将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关好，室内充足的暖气迎面袭来，一下子就将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驱逐干净了。她匆匆挂了电话，拿了大衣和钥匙出门。

　　半个小时后，时槿的车停在了上海中心医院楼下，此时医院大门口停着几辆救护车，鸣笛声，混合着消防人员和医护人员的呼喊声，脚步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声音，仿佛要将黑夜敲醒一般。时槿利落地倒车、熄火，下了车，雪迎面扑来，落在她昨天新买的红色毛织围巾上，雪水渗进去，一片冰凉，也比上视觉带给她冲击的万分之一。

　　救护车的车门被打开，面容惨白的伤者单薄地躺在医院的担架床上，连忙赶过来的医生和护士机械般地将伤患人员往医院急诊室送，灯光在雪夜里打散成一层一层的面霜，也难掩盖医护人员沉重的脸色。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边早在外面等她护士小刘却是已经看见了她，急急忙忙的向她跑了过来。

　　“时医生，您可算是来了，李医生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这不让我给您打电话叫您来帮忙。”

　　时槿一边跟着她往里面走，见她抓着自己的袖子，回头看了一眼外边的情形，问她：“什么情况？”

　　小刘有些气喘吁吁，大冬天的夜里额头沁出一层浅浅的汗，刚才在电话里来不及和她多讲，现在跟着她往急诊手术室疾走，回答她说：“晚上九点的时候，xx大路由于路面打滑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载人客车翻了过来，周边的一些车辆也受到了殃及。”

　　她没有做太多的陈述，简明扼要：“值班医生人手不够，还有几台要紧的手术要做，李医生才叫我打电话请您帮忙，主任和其他几位医生也都在赶来的路上。”

　　时槿微微蹙眉，接过她手上的检查报告和病历夹，问：“病人现在怎样？”

　　“17号床在客车翻车的时候突发了心脏病，在救护车上已经进行过一次急救了，现在还在昏迷着，检查的结果是冠动脉淤血堵塞了，李医生着急去赶另一台手术，中间换人下来，过来跟我们说等您。”

　　她点点头，进到更衣室换衣服，问她：“手术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秦医生他们都在手术室里，还有您的助手......”她还没说完，更衣室的门推开来，进来一个人，小刘回头看了一眼，说：“您看，他来了。”

　　时槿抻着衣服的领子，回过头看去，是一张稚嫩而生疏的面孔。男子面容还算清秀，不高不矮的身形，浑身有一股书卷气。那人见到她低了低头，似乎被她毫不避讳的打量的眼光看得有些窘迫。

　　时槿冲他问了句：“怎么没见过，新来的？”

　　那人抬眼，朝她微微地点了点头：“时医生，您好，我......”

　　时槿头微微侧撇一下，小刘附在她耳边补了句：“刚转正的一批住院医师，陆医生是里面表现最好的。”

　　她这样说，时槿立刻就明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医院不会安排一个新手来辅助她。

　　一边往手术室赶，一边问他：“有过一助的经验吗？”

　　那人答：“有过的。”

　　不同于他整个人给人文文弱弱的感觉，回答她的声音倒是蛮浑厚响亮，时槿微微抿了下嘴。秦医生和陈医生在手术室已经等了一会了，时槿进去后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麻醉开始后，时槿看着面前呼吸沉声，甚至有些紧张的年轻医生，开口：“陆......陆医生？别紧张，按你平时的样子做就好，其他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她说这话时的冷静自信，就连刚开始平静泠然的眸子也涟起了亮光，陆庭琛微微一怔，却是重重地点点头。

　　过了晚上十一点，气温开始骤降，急诊室被一层浓浓的紧张和凝重气氛笼罩着。大门又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开，寒风裹雪趁虚而入，刺激了室内每一个救护人员的头皮和心脏。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位穿着灰色大衣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圆脸，身材并不是十分高大，微微发福。和大多数闻讯赶来的家属一样，他的脸上此时也尽是风尘仆仆的焦急和愁恼。

　　隔离门外到处是等候消息的家属和忙着安置伤员的医生护士，裴勇急步上去拦住一位迎面过来的年轻女护士，问她知不知道送来的一位韩姓伤者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受多重的伤？

　　“韩旻？”女护士翻了翻手中的登记表，摇了摇头，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在作登记记录的护士，对他说：“你可以问问我们护士长。”

　　小尖脸的护士长很快就告诉他休息区左拐过去就是隔离区，他道了谢，一边掏出手机接电话，一边往那跑。蓝色的医用分隔帘将每一个床位分割为一个独立的空间，医生在旁边忙着检查上药。裴勇走过了好几个铺位，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老裴。”

　　韩旻一只手拉开挡住了他的隔帘，一只手支撑起上半身，半起身喊他。

　　老裴回头见到人，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下去了，火气却上来了，出口大声训：“你小子，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尽知道吓人。”

　　韩旻轻微一怔，见他眼睛里的丝丝血红，低了低下巴，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原本是怕北京那边的天气延误了航班，这才临时改签今天回来，谁知道一回来就进了医院，他也是真的有苦说不出来。

　　老裴不关心他这个，见他缠着绷带，上前就检查他身上的伤。他看出他的意图，坐起来想躲，躲不开，无奈道：“只是左手中度骨折，医生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你还好意思说。”老裴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左右偏了偏，啧声道：“看看，这张英俊不凡的脸被破相了吧。”

　　他拂开他的手：“破不了相，这你吓不到我。”

　　裴勇啧：“真让你吓一会，要是破了相，你就知道长记性了。”

　　韩旻抚着贴着纱布的额头，笑了一声，躺了下来。

　　老裴忙着回消息，他见护士过来扎针，又起身站到一边。韩旻伸手任凭护士处置，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日光灯灯板白的刺眼，盯久了眼睛就疼，闭了闭眼睛，面前的所看到的东西就变得无比的虚幻。他想，刚才他从救护车上下来的那一瞬间所看到的便也是这般虚幻。

　　大雪絮飞，世界全是被雪洗过萧条和苍茫，路灯无力地伫在雪地里，竟像一位耄耋的老人依靠着身边唯一遮挡风雪的大树，马路一直延伸在林立的楼宇之间，锋利地像被刀片切割成一线，远远望去，仿佛有种魔力，叫人一眼望穿就是世界尽头。

　　对面的几家酒楼还没有打烊，橙黄的灯光在寒冷的冬夜看上去特别有一种家的温暖，偶尔还听到站在门前拉客的店家热情招呼的话语，客旅他乡的人都轻卸行装，围在一桌吃酒把话起来，屋外银杏树旁的空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圈深浅不一的脚印，在车站暖暖的小酒馆里，和每一个到站的异乡人一样消去一身旅程的寒冷疲惫，雪夜静谧无声，而多年来乌发及腰仰头看雪的女子，也再不曾入梦来。可是也是今天，她却偏偏入了这荒唐的梦来。

　　临时的病房空了出来，护士通知老裴去办理住院手续，回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要回方回的电话。韩旻没说什么，闭着眼睛假寐，过了一会，他开口：“老裴，这次的徐政强案子结束了。”

　　老裴正低头翻着通讯录，没看他：“现在都什么时候，你还惦记着北京那件案子，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工作狂魔先生。”

　　韩旻低笑一声，不予反驳。他刚才只是随口说说，不是拿来给他调侃的。

　　老裴见他不以为意，老生常谈：“你啊，别看你现在年轻，身子骨硬朗，就可以拿身体不当做一回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毛病一多，到时候就知道吃亏了。”

　　见他不出声，一笑带过，又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老裴无奈：“你啊，油盐不进。”正好听到那边电话被接通了，起身去病房外。

　　病房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只有医护人员在病房外走动的声音。麻药的药效开始退去，疼痛丝丝蔓延开来。韩旻抬起没有受伤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冰凉的药剂沿着血管从手背往身体各处流走，困意袭来，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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