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河

　　建昭十年，大齐境内。京城以南，有一山名青山，附近有一小镇，借了山名叫青山镇，一条河自镇中蜿蜒而过，名曰绿水。合起来就是青山绿水，乍一听有几分下里巴人的雅致，听久了却活像哪家不识几个字的白丁胡诌的诨名。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此时已临近黄昏，日头却还中气十足的挂在青山边儿上，玩耍嬉戏的小孩子便也借了东风，漫山遍野地撒欢乱跑。
　　有两少年沿着绿水河岸缓步而来。俩少年年龄相仿身高相仿，体型却相去甚远。其中一个瘦得个好似竹筷子，另一个却胖得好似木桶子。两人并肩而行，看似关系融洽，但同样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明明白白的摆着恨不得贴在对方的脸上的“我看你不顺眼” “能不能离我远点"等情绪。
　　青山镇有两大特产，眉清目秀的姑娘和眉清目秀的少年。略胖的少年虽然体型不那么尽如人意，但脸却有第二种特产的雏形。
　　依稀能看出点眉清目秀的苗头的胖子耷拉下眉毛，用满脸的肉挤了一个刻薄的表情出来: “谢明启啊谢明启，你算过没有，这是第几个气的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的先生了”
　　名叫谢明启的竹竿少年翻了个十分标准的白眼: "谁晓得他们这么容易上火……一把年纪了还不能有点一把年纪的样子。我不过就是趁先生睡着的时候把他临的一沓字扔后院池塘里去了而已。居然就说什么我不走他就不来继续教，真是……”
　　胖子抽了抽嘴角：“‘而已……’姓谢的，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上一个，上上一个先生你又有什么说辞？不过？仅仅？”
　　谢明启:“我是做不到像你苏承一样每天之乎者也个没完，一天打太阳出来到落山屁股都能不挪窝。”
　　名叫苏承的少年明显被噎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道: "那也比但凡一进学堂就仿佛长了虱子一样坐立难安的谢‘将军’您强。不学无术还自以为是不屑于读书人的酸腐气，唉，朽木不可雕也啊—— ”
　　这次被梗了一下的换成了谢明启。虽然谢文盲没有听明白最后一句话有什么内涵，但这并不妨碍他领会从对方刻意拉长的尾音里感受到是在嘲讽他的中心思想。于是他果断放弃了交流，三俩下撸起了袖子，准备让苏承亲身体验一下他“朽木不可雕也”的成果。
　　严格说来，青山镇其实有三大特产，除了长得好看的少年少女以外，第三个特产就是世代从军的谢家。
　　历朝历代，重文轻武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大传统——硝烟四起的乱世挡不住，穷兵黩武的皇帝也阻不了，本朝也未能免俗。上至京城里荣宠几朝的世家大族，想再出几个权倾一时的“大人”“宰相”；下到山村里渔樵耕种、默默无闻的寒门学子，所思所望所求只是能靠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换得一个平步青云、衣食无忧。
　　然而在同样重文轻武的青山镇里偏偏出了谢家这个重武的怪胎。
　　谢家代代参军，据传百年前谢家先祖还曾跟随本朝开国皇帝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其后也出了好些个威名远扬的名将，镇守一方，手握重兵，好不威风。然而许是杀伐星当道，戾气太重，谢家此后似是被边疆的沙土砸了个满脸花，再没出过可堪大任的将才，人丁也逐渐稀落。曾经偌大的家族，到了谢明启这辈，也只有他和弟弟谢衡两根独苗硕果仅存。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终于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磨叽回了镇里。待到谢明启依然可以依稀看见自家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的时候，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战，而后一把捞住了转身欲走的苏承的胳膊：“苏承啊，那什么，等会儿你要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今天的账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苏承睨了一眼把屈尊降贵四个字别在脸上的谢明启，冷笑一声：“不行，我不会帮你扯谎说什么先生是因为喘疾发作才不愿来授课。”
　　谢明启脸色发青地道:“我爹那个厉害劲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你没人愿意帮我了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那群货色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苏承撇嘴:“给同窗起这种外号，还当着人家面叫，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王越早就给谢叔叔绘声绘色地描述你今天的壮举了，你就准备好跟在墙角一边蹲马步，一边和你爹说道说道你那些歪理吧，看你爹会不会饶了你。”
　　谢明启：“……”王二麻子咱们有仇吗
　　苏承饶有兴味的欣赏了好一会儿像要磨碎后槽牙的谢明启，正欲施施然地离去，又被扯住了袖子。谢明启咬牙切齿地把即将喷薄而出的骂词嚼碎了几个来回，才压低了声音凑在苏承耳边道：“你若是不帮我，我明天就告诉张大喇叭，你苏承有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小媳妇!还是订过娃娃亲的！”
　　两人虽一起长大，虽然相互不待见，勉强算个“竹马竹马”，而且都为十三四岁的少年，平日里打打闹闹也不少，却是很少有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一时间苏承的只觉得耳畔被吞吐的热气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谢明启的话音也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只留了几个模糊的话音。
　　待到苏承迟了两拍的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对于对方厚颜无耻的胡说八道，也是震惊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刚刚……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有个媳妇了若是有，怎么你会比我先知道这种大事可不能乱讲啊！”
　　自觉反将一军的谢明启优哉游哉的抱起双臂：“就不告诉你。”
　　苏承：“……”
　　这回磨牙的换成了苏承。
　　眼见着一向慢条斯理的苏承几欲暴起咬人，终于看够热闹的谢明启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装模作样的掸了掸不存在的土，凑近苏承压低声音道：“你难不成没有注意到？今天清早，我去你家寻你一道去那什么劳什子的私塾，咱们从你家出来，那个跟你擦肩而过的一身蓝裙的漂亮姑娘？”
　　苏承一边努力压抑着想一巴掌把姓谢的推到两步以外的冲动，一边仔仔细细的回忆起他所谓的“漂亮姑娘”，却半晌也没想起个所以然。于是他扯过谢明启的衣领，怒道：“说清楚!”
　　被扯住衣领的谢明启嬉皮笑脸，顺势一把搂过苏承的脖子：“我怎么没说清楚都是冲着你家去的，还不承认？哎苏学究你给兄弟讲讲你这桃花运……”
　　“也给我讲讲？”一把清凌凌的女声毫无预兆的切近两人中间，让谢明启把即将秃噜个不停的八卦都“哐当”一声咽回了肚子里，噎的他直翻白眼。
　　还未等谢明启捋顺这口气，视线一抬，便正看到近在咫尺的苏承扭头盯着那出声的姑娘的脸，表情活像五雷轰顶，声音仿佛恍惚天外：“谢明启啊，你方才说是‘我媳妇’的漂亮姑娘，莫不就是这位吧？”
　　谢明启正忙着翻白眼，余光只看到一片水蓝的衣角，当即斩钉截铁道：“没错！”
　　蓝衣姑娘闻言一顿，缓步上前。她相貌普通，眼睛却生的颇有韵味，细长的凤眼带了点笑意，略略向上挑起，映的眼角一颗泪痣也透出几分促狭来: "哦？姓谢的，看样子你是不记得我了啊。 "
　　谢明启：“……”
　　他总算明白苏承那个如丧考妣的表情是怎么来的了。
　　居然是这个祖宗来了!
　　他此刻无比希望自己能闭上那张没事就瞎秃噜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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