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六章涂山圣音
　　一．
　　珠玑岛的夜寂得骇人，这时的我总爱趴在窗舷上，抬头数数稀稀落落的星辰，有时向着远处涂山山顶的那尊望夫石默默地发呆，常常是这样，便熬过了一宿一宿的黑暗，躲过了一宿一宿的梦魇。
　　“关于那尊望夫石，似是有着一个久远的传说。”大师兄灵遥推门进来时，撞见满脸泪水的我，责骂道，“傻丫头，又流许多泪做什么，真以为眼泪换不来五铢？！”
　　“可不是不要钱吗？”我笑笑，一面赶忙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一面急急忙忙地倒茶。
　　他无奈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我，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递过来，“我这里有两个故事，一个是上古的传说，一个是近来市井上的传闻，你想听哪一个？”
　　我接过帕子，睁大眼睛望向他，“你方才说那望夫石，是怎么一回事？”
　　上古时期，洪水泛滥，帝舜命禹治理水患。治水布土并非一朝一夕，既然常年奔波于江河之间，结识东夷的涂山氏女，便是命里难已错过的缘分。只是这份缘分，遇一声孤独的咏叹做了起点，却徒留一份漫长的等待。轩辕难通，龙口难开，禹凿轩辕山化作了熊，跳到山石上误敲中响鼓，于是这份苦守的姻缘，最终还是迎来凄凄落落的结局。
　　“涂山氏女闻声而来，受惊而走，至于嵩山脚下，化作了一尊望夫灵石。”
　　“嵩山脚下，却为何”
　　“爱过，要让她魂归故里，也许是最好的祭奠。”他向山顶走去。
　　缥缈的歌声缓缓传来。
　　“候人兮猗——”
　　一声咏叹，只为一人，一生等待，倾尽繁华。
　　和着空灵的歌声，叹息中似诉忧伤，瞳孔里印刻的冰冷愈加深邃，他转身望向山下一片灯火阑珊，良久，轻言自语道“似是很久没有去过山下，明日，去看看吧。”
　　二.
　　涂山脚下有一片集市，虽说不大，却也是果蔬肉禽一应俱全。往来的商贾侠士途经此地，总免不了寻一处茶摊酒肆，停驻片刻，驱满身舟车劳顿，换一通酒足饭饱。于是各地各处的奇闻异事便在这酒足抉饭饱之余，自然而然地成了娱乐大众的好物什，和着张家长李家短七大姑做媒八大姨保的碎言八卦，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街头巷尾。
　　“自来涂山后，练功练得勤了，但伙食却没有以前好。涂山派上下三千人，又不是什么信使教徒，怎么每日的饭菜里看不见猪肉。我向来是在中原吃惯了猪肉的，刚来派里时，见菜里只添些羊肉牛肉，忍不住好奇把派里上上下下都打听个遍，愣是没问出所以然。既然没有什么教条禁令规定不能吃猪肉，那此番下山，咱们还不得好好解解馋！”
　　“缣秋说的正是，我自来涂山后，也常年不见饭菜里有猪肉，即便是牛肉也少得可怜，还不够我塞牙缝。”
　　“砀琎师兄你牙缝那么大，就是一头牛也不够吧？”
　　“小丫头片子，竟然学会开师兄的玩笑。”
　　“因为是砀琎师兄嘛，要是灵遥师兄，我哪敢开玩笑”
　　“嘘！”砀琎捂住小师姐的嘴。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走在最前面的灵遥师兄，果真不出所料，一脸冰山，丝毫没有要去理会刚刚的话。众人见寻了个没趣，散作三五排，三三两两结伴走着，各自续起各自的话题。
　　缣秋师姐见我跟在他们身后，一脸腼腆无处安放，遂放慢了脚步等我同行。
　　“青罗同我一样来自沁安，怕是也嘴馋了吧？”
　　“似是有......”
　　我正想回答，前面却有人抢声一句，“缣秋你都忘了？定婧从不吃猪肉。”
　　灵遥师兄忽然停下来。
　　这时同行的一个师姐赶紧回头伸出剑柄戳戳方才说话的师兄，小声道，“西陆师兄，不是定婧，是青罗！顾青罗！”
　　西陆师兄恍然大悟，张大嘴嗯嗯啊啊好一阵子，最后尴尬地扭头向缣秋师姐使使眼色，支支吾吾道，“原来是青罗......青罗师妹长得有点眼熟，呵，失礼失礼，认错了哈~”
　　缣秋瞪一眼西陆师兄，抬头看看前方飘动的旌旗，话题一转，“前面那家酒馆的饭菜味道不错，不如咱们就去那儿，好好选上几道菜打打牙祭！青罗师妹！你可要多吃点。”
　　三.
　　饭馆里一片嘈杂。
　　我念念不忘刚刚的事，心不在焉地听到两句邻桌聊得正浓的八卦，突然想起那句亘古不变，百世共鸣的名言：饭都堵不住嘴！
　　“你们听说了吗，半个月前有人在东边迷谷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据说正是两年前失踪的涂山弟子的尸体。”
　　“嚯，这事我也听说了，说是那女子尸体一直不腐不烂。”
　　“更蹊跷的是，那尸体上没有一丝被狼撕咬过的痕迹。”
　　“这么蹊跷？”
　　“可不是嘛！”
　　“我还听说，那女子的肩上有一朵金色的花印。”
　　“而且全身还发金光！”
　　“听太虚门的人说那是道封印。”
　　“太虚门的人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太虚门的人你还不知道？一向与涂山派势不两立。”
　　“这次这事儿怎么听起来像是妖族的作风？有封印？搞不好是妖！”
　　“哟，这三派要是搅和在一起，可就有意思了！欸，你们见过那尸体吗？”
　　“谁愿意见那东西？”
　　“听说装尸体的匣子就摆在镜悬台上，有不少人把守着，等明日酉时，就请来岛外的术士焚尸祭天。”
　　“要不咱们去看看？”
　　“去去去，日头落山去看焚尸，你不怕沾染上脏东西？”
　　“哎哟，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真晦气，呸呸呸。”

　　邻桌那帮人舌根子嚼得真真令人觉得不爽。
　　我闷头吃着饭，坐在我右手边的西陆师兄忽然凑过来，阴笑道：“顾青罗，镜悬台上是你的尸体吧？”
　　此时此刻，真恨不得把他那张嘴撕烂！
　　四.
　　棺椁里是定婧尸体的消息，是涂山派放出去的，但其实，那里面装的，是我的尸体。
　　半月前…
　　我躺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四周灯火通明。
　　门外两男一女笑声渐近，尔后随着一道沉闷的推门声，三人的谈笑声涌进大殿。
　　只闻得其中一人道：“也不知落入何人手中，竟杳无音讯。”
　　接着是女声响起：“是啊，自从神器丢失以后，参（音‘深’）羲似乎再也没来过这里。”
　　然后一个浑厚的男音飘进耳中：“真希望师父能早日振作起来，现如今岛外局势动荡，波及岛内，岛内各门各派纷争又日益加剧，若是涂山派内长久无人主持大局，只怕人心会逐渐涣散。”
　　那女声又响起，“灵遥，你作为涂山派掌门首徒，此时应当出来稳住人心。”
　　一串咳嗽声紧随而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浑厚男音答道：“灵遥不敢，灵遥只愿跟随在师父身边一心一意帮助师父打理好派中一切纷繁杂事。”
　　另外那二人笑声赫然响起。

　　我“噌”地一下坐起来，看到面前三人惊诧的表情，内心有点小满足，哈哈哈，你们似乎有何惊天秘密被我听到了，原来做神仙也这般不坦荡。
　　看着那女神仙似是要开口，我赶紧光着脚丫子“啪啪啪”地跑到穿黑色衣裾的男神仙面前，“神仙哥哥，我这是在哪儿呢？你们又是谁啊？”
　　“顾青罗，你不会连我也不认识了吧？”一旁的白衣神仙惊愕地说道，伸出手在我面前晃晃。
　　我摇摇头。
　　“顾青罗，你看清楚，真的不认识我吗？”
　　我突然失控大笑。
　　“啊……哈哈哈”
　　半真半假，似疯似癫，“啊……哈哈哈……”
　　“想不到几只小妖的道行如此深！”
　　“莫说是她，就连你功力如此深厚，不也险些丢了性命。”
　　“也莫说他，幸是他及时发现被小妖黏上，快步走开引开部分妖力，否则，这姑娘怕是救不回来。”黑裾神仙低下头看着我，“姑娘，我叫灵遥，从此以后便是你的大师兄。”
　　“灵遥……大师兄？”
　　“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嗯，乖”他摸摸我的脑袋，又指着身边两位神仙，
　　“这位，是女娇上神，”转身笑着说道，“这位嘛，是一路护送你而来的鹄鸣山剑仙秦芷恒。”
　　“剑仙这名头，未免太生疏了？”白衣神仙“噗嗤”一笑，“青罗姑娘还是喊我秦兄吧。”
　　“秦兄？为何似曾相识？”
　　灵遥师兄倏然面色冰冷地望向秦芷恒。
　　秦芷恒也扭头看他，突然笑道“怎么，你还当她是定婧？”
　　灵遥会然一笑，“是啊，定婧已经不在了，从此以后，她就是顾青罗。”

　　原来我于迷谷中丧命后，秦剑仙将我的魂魄带到女娇上神宫中，委上神以借尸还魂之法将我救活，我所借用的，正是定婧——灵遥师兄已故发妻的尸体。定婧本已故去了两年，但灵遥不忍接受她故去的事实，一直将她的尸体放入冰窖中悉心保存。此番事发突然，秦芷恒便向他询借了定婧的尸体。
　　五.
　　回到派中，灵遥师兄问我，
　　“今日所闻市井之言，你如何想？”
　　“借尸还魂并非长久之计，所以我想......”
　　“如今棺椁由太虚门看守，你若是想从他们手里把尸体抢回来，必须趁焚祭之前动手。”
　　“可是掌门和长老们又怎会允许......”
　　“这便是师父的意思！”他转身看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只是我们涂山派与太虚门一向不和，这件事...不好参与其中。”
　　不好......参与其中......
　　所以......只能由我一人去抢？所以说，成，是我一人之事，败，也是我一人之事，与涂山派毫无瓜葛？
　　我苦笑，“那...师兄呢？”不过是新收的弟子，还没有拜师祭祖，还没有纳入名册，又能有何资格求何？
　　但心里却希望灵遥师兄能陪我一同下山，哪怕是站在远处默默看着我，哪怕是在我击退守灵人时嘴角微扬，哪怕是在我被重重围困时眉宇微皱，也好。自来涂山后，一直是灵遥师兄保护我，为我守魂，一直是他安慰我，逗我开心，给我讲故事，一直是他照顾我，陪我练剑，教我礼仪，带我熟悉涂山之上每一隅每一角，每一棵苍木琼蕊，每一眼古井深潭。如今呢？他会作何选择？
　　欲言又止，静默无声，然后转身离去…
　　静默无声，然后转身离去？
　　静默无声，然后转身离去！
　　灵遥师兄，你为何不说话，为何要留给我一个冷冷清清的背影，为何连最后的道别都如此决绝冷冽？
　　师兄，不要留我一个独行好不好？
　　六.
　　我蹲在湖边，俯视着水面倒影里那个陌生的面庞，那双填满忧郁的大眼睛，那张小巧红润的嘴，这些时日不断有人如同这般将我反复打量，投递而来的好奇和惊异让人瑟瑟发抖。
　　这张面容下，这副皮廊下，一个充斥怀疑的灵魂顶着惴惴不安蹩足前行。
　　我到底是谁？于恍惚中，我想起师父月下的身影，慕慈眼中的悲怆，我想起七岁那年与娘亲分别时她眼里的无助和泪水，想起天命府桃林外倒在血泊里颤颤发抖的自己…
　　我是顾青罗。
　　我要拿回自己的皮囊。

　　“师兄，当真不愿陪我前去么？”
　　我知道自己承载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可从来没有人予我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内心已泛起涟漪。
　　今夜我就要去镜悬台了，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他一次。在沉重的爱里苟活，用别人的样貌博取关怀，我困在愧疚中迷惘不前。此行我去抢夺自己的皮囊，若成功，归来时终会将错爱归还，但到那时，我心中生长出的情愫，只能掩埋。
　　他如同上次一样，神色冷峻，转身离去。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从腰间拔出赤炀剑，轻柔地抚摸刃上的每一处花纹，“赤炀，今夜只有你陪我同行了…”
　　“候人兮猗——”
　　远山又传来缥缈的歌声。
　　女娇上神在等候早已逝去的王，沧月下吹骨笛的人在等待早已逝去的姑娘，而我在等待什么，为何今夜淡然忧伤缓缓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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