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五章涂山异象
　　一．
　　故事还未讲完，我们已不知不觉踱步至一大片花田旁，余音仙君蹲下，轻轻摩挲着翠绿的枝叶，“我听闻晏南岳死后，沁安门解散，自此，沁安地域兵匪混淆，民心涣散，烧杀抢夺接连不止，每响与天下纷争，残船漂滞，江道堵塞，上下十里水运不通，烟锁寒洲，阴郁无光。”他说罢叹声气，摇了摇头问道：“姑娘，接下来呢？”
　　“八年寒来暑往，人生各奔西东。同我一届的弟子中，有人选择显达富贵，前往洛阳，求官谋职；有人选择寄情山水，洪泽洞庭，荡舟心许；有人选择道法自然，深林明月，犬吠柴扉。而我依照司命仙君的指点去往珠玑岛，入的便是传说中的涂山派。”
　　“涂山派…珠玑岛？”余音仙君眉头微蹙，略微思索后舒眉一笑，“也好，也好。”
　　“司命仙君同我说，涂山派不同于沁安门，沁安门乃习武人的启蒙之地，各州各郡都有类似于它的小门小派，而涂山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教派，想要入派就得经过一番严峻的考核，且入派后，要遵循严苛的教规，如若违反，必会受到酷刑。他反复问我，是否愿意前去，我回答说已思虑妥当，涂山虽严苦，但我是真心想去。”
　　“为何？”
　　“我曾问司命仙君，余音岛是何地，我为何要去那，他说我置身事中，便难以瞻顾全局。我不明白，他将赤炀剑交给我，摇了摇头又忽然眼神一亮，说‘命格向来不可更改，但天命却能握于自己掌中！’我听不懂，他兴奋言道或许还有一解，便是去珠玑岛涂山派：‘三界生死皆有因，以你的性格定会想尽方法弄清来龙去脉，青罗，去珠玑岛涂山派，你便有弄清一切的机会！’”
　　“好一个‘命格不可改，天命确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听罢我的讲述，余音仙君点点头，“或许司命所言有理，既是要去珠玑岛涂山派，我也不好再多留你几日，这便差人去备船,明日便送你出航。”
　　“劳烦仙君了，等青罗学成归返，必再来岛上拜谢您。”
　　“鹄鸣剑仙心地善良，虑事周全，又常来往于余音和珠玑二地，一路情形最为清楚，姑娘，便让他护送你前去可好？”
　　“鹄鸣剑仙？”
　　“呃，方才他与姑娘在园中见过，我倒忘了与你介绍。”
　　“原来是他…多谢仙君。”
　　二．
　　次日，行囊航船皆备好，至滩头，余音仙君瞥一眼我腰间别着的赤炀剑，俯下身嘱咐道：“这剑可不同寻常，至珠玑岛后，莫要再轻易拿出来。听闻南岳走得急，还未将剑诀教于你，恰巧我这里有一套剑诀也可开点此剑，你且记住，不到生死之时，万万不可掐诀。”
　　“多谢仙君，”我翻开簿子，愣住：“余音仙君，您这套剑诀和师父的那套完全不一样，一支剑难道可用两种诀?”
　　“剑有阴阳之分，诀也如此，阳为正，阴为反，此为正诀，需用阳刚之气撑持，但你前几日误中寒毒，致体内寒气甚重，故使用此诀需万分谨慎。”
　　这时，秦剑仙回头望向我们，皱着眉头呼喊道：“仙君，今日阳光太烈，您有何话不如进舱中讲！”
　　“你快上船吧，那小子等得不耐烦了，”仙君摆摆手，扭头紧盯秦芷恒，深吸一口气，“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此剑！”。
　　他站在岸边目光紧随着船驶远，眼神中粘挂一丝期许，转瞬似是又填满淡漠和迷离。
　　三.
　　“听闻涂山派管教森严，若是没有号令，莫说生人，就连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去。”
　　“你骗人吧!司命仙君并未交代号令一事。”
　　“兴许是我多虑，司命仙君既然让你来此，应是里里外外都已打点妥当。”
　　秦芷恒将船泊在珠玑岛上的一处野码头，叽叽喳喳没完：“小丫头，你可要跟紧我，珠玑岛上除去涂山派还有众多形形色色的门派，像什么太虚派，阿臾派都对涂山派分外眼红，若是碰巧遇见他们之中的人，可得乖张谨慎。还有东边的妖族，狡黠善蛊，专门引诱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这里寂静空旷，人烟稀少，夜空中挂着毛绒绒的月亮，四下晦暗无光，直生出折煞人的诡异。我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口。
　　突然，远处的小山坡上亮起了数十盏油灯，那灯光渐渐逼近，渐渐逼近，终于停在了离我们百余米的地方。
　　我听见有女音道：“岸边是何人?”那声音似人又似妖，绵软娇嗲。
　　秦芷恒倒吸一口气，向着灯光处鞠上一躬，看我立在原地像个木头，又惊又急，伸出手按着我的头也是深深一躬，道，“涂山的小学徒初来乍到，劳烦娘娘费心了。”
　　“既是本家弟子，便是无扰，待我打发一些细心的女徒，领你去认门。”
　　“多谢娘娘。”
　　话音毕，一高一低两盏灯朝着岸边缓缓靠近，到了眼前，才发现提灯的竟……哪里有什么提灯者，那灯分明悬在空中！
　　我撇过头，心有惊诧却不敢出声。
　　绵柔的话音再次响起：“好生照顾两位客人，路上若出现一丝一毫的岔子，可怪不得我不给情面!”
　　“喏。”众女声响起。
　　瞬息之间又是一片寂静，等到百米远处打头的两盏灯隐去，四周叽叽喳喳炸开了锅。我仿佛陷入一个混沌不开的地方，完全不知晓灯亮之处是妖是鬼，周遭一片说话声都出自谁口，只依稀听得有声音在埋怨主子，有声音在打趣我们，有声音闲扯些岛上的新奇事，啁啾不停，似有百口。
　　“姑娘，请赶路吧。”催促声从我身边那两盏灯的方向传来。
　　“请两位姑娘多担待，这丫头莽人一个不识东西南北，还望二位带路。”秦芷恒笑嘻嘻地对着空气说。
　　两盏灯果然开始移动。
　　我凑近他耳边，小声问道：“秦兄，提灯的是人是鬼?”
　　“不瞒你说，我呀，根本看不见她们!”
　　“那你还同她们讲话?”
　　“嘘，闭嘴…”
　　两盏灯已走远，秦芷恒一蹦一跳追上去，手里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

　　不知走了多久，晦涩月光下树影也变得模糊混沌，秦芷恒甩着袖子大步流星，手里那把剑一直未曾打开。
　　“秦兄，”我伸出手拽拽他的的衣袖，“我们逃吧，往东边。”
　　“嘘，你看…”他朝前面指了指，我顺着看过去，前面引路的两盏灯下竟纷纷生出两双脚。
　　“鬼!”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
　　“莫怕，你看那脚未悬空。”
　　我眉头紧蹙。
　　“不是鬼。”他摆摆头示意我。
　　“不…不是”我眼里生出泪水颤颤发抖，那两双脚确是稳稳地踩在地面。
　　“莫怕…”他裹紧我，用身体抵着前行。
　　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那两双脚上又渐渐生出四条腿…
　　沉住气，沉住气……秦芷恒抓住我的手，带来一丝安慰。时间慢慢逝去，那腿上长出身子和手臂…
　　“再走两里，正西方向，”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温润的气息扑打耳沿。
　　“嗯?”我不确信地回过头，他松开我，神色里夹杂一缕担忧。
　　正西方向…
　　我偷偷地笑。

　　月隐匿在云端，清晨的山林在迷雾中沉睡，那灯光乍明乍灭，身后的温热渐渐疏远。
　　“小丫头，”
　　“嗯?”
　　“跑!”
　　我穿梭在密林中，时有树枝刮过脸庞，身后传来阵阵焦急呼喊的女音，而身边却是他咯咯的笑声。
　　“她们会追上来吗?”
　　“放心，不会!”
　　“你为何敢断言?”
　　他抓紧我，咧嘴笑着：“这世上没有妖魔鬼怪能追上我，不骗你!”
　　晨光一瞬间洒进林隙，啁啾的鸟鸣在树梢在草尖在圆滚滚的露珠上欢愉跳跃。
　　我们奔跑着，这一路漫长得仿佛经年，又短暂得如同风过云舒。
　　“芷恒兄，我们往何处去?”
　　“禹王宫，涂山巢!”
　　“是何向?”
　　“西北立，望东南。”
　　“我若是跑不动了…”
　　“把你变成包裹，扛在肩头。”
　　“不许把我扔下!”
　　“若换作是我，”他又咧嘴笑，“小丫头，你会如何?”
　　“我自然不会扔下你，否则就无人领我去涂山。”
　　“不如我变成玉佩别于你腰间。”
　　“凭什么把我变成包裹，你自己变成玉佩?”
　　“笨丫头，就以你那功力…”他哈哈大笑，将我手攥得更紧些。

　　不知不觉身后已听不见刺耳的女音，我腿有些发软。
　　“快些歇息，等到了狼巷，便要专心赶路。”
　　“狼…?”
　　“狼巷是一片狭窄的山道，两面皆是石壁，一人侧身勉强可行。”他弯腰拾起水袋，“我去接些泉水，你坐这吃些干粮切莫离开!”
　　“嗯。”
　　秦芷恒渐渐走远，我脖子被松开。
　　“想不到新来的弟子这般顽劣，不乖乖随我们回去，跟着一个臭道士瞎跑什么?”朝晖明艳，两个水灵灵的提灯少女走到面前，长发如瀑，眉眼盈盈，分明倾国倾城，却是各显特色，高个子的不过桃李年华，明眸皓齿，端娴淑雅，小一点的约摸碧玉初琢，俏皮许多，笑起来盈盈两酒窝，走起路来更是一蹦一跳。
　　“方才追得好生辛苦，这会儿怎么不跑了?”
　　“莫不是跑不动?这般体力还想入涂山派?”那小的伸出冰凉的食指勾住我的下巴。
　　“姑娘，我劝你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免得惊扰了娘娘，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哪里轮得上惊扰娘娘?”
　　“欸，这可是娘娘亲迎的贵客!”
　　“娘娘哪里会对一个不知名的小毛孩感兴趣，喏，让我看看是不是随身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这般说来倒有些道理，姑娘，你若真有宝贝，乖乖交出来，我们便放了你。”
　　“不如，把她杀了，搜出宝贝带回去领赏。”
　　“若搜不出呢?”
　　“搜不出就带上她的尸体回去领赏!”
　　“这点子倒不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问，直接杀掉!要么有赏要么无责。”
　　她们相视一笑。
　　这时远处传来秦芷恒的唤声——
　　“青罗姑娘——我回来了——”
　　眼前那两姑娘兀地消失不见。
　　“小丫头可还好?怎么脸色这般苍白?是不是碰见什么?”
　　“无事，是许久未进食而已。”
　　我一阵头皮发麻。
　　四.
　　狼巷。
　　秦芷恒牵着我小心翼翼地行进。这里沟壑纵横，山道错综，我们兜兜转转一个时辰，还是没能走出去。
　　午时的气温向上蹿得很快，在干渴焦灼的煎熬下，我开始想念在海上漂荡的日子，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正午，那里依旧时有海风裹挟丝丝凉意轻轻拂过面额。半月以来我常常幻想来珠玑岛后的日子该有多么恬静美好，晨诵经文暮习剑，午练兵法夜调气，偶然得到片刻的闲暇，就坐在绿树抱团的山顶眺望大海，看鸥鹭徐徐展翅，看船帆竞相争航。
　　但现下…
　　我开始焦躁，秦芷恒不住地回头看看我，神色也明显带上几分急躁。
　　何时才能走出这迷谷，何时才能到涂山?我脑海里盘桓着这些没趣的问题，内心唧唧喳喳碎念不止。
　　他抿抿嘴咽下想说的话，只盯着前方的狭窄的谷道。
　　一转…
　　二转…
　　三转…
　　这样弯弯绕绕数圈，秦芷恒忽然喝道：
　　“走不出，根本走不出！顾青罗，你自己寻路走吧!”
　　“莫想甩开我!”我被自己的语气吓一跳。
　　秦芷恒自顾自往前走，脚步急促。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追上他：“秦芷恒，今日绝不会放你独行!”伸手想要抓住他衣襟。
　　他加紧步伐甩开我。
　　我渐渐没了力气，越走越慢。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我身体里一点一点拔出来，每拔出来一寸，便贪婪地将那一分的气力吸噬而去。我停下来，依靠在石壁。
　　右肩开始隐隐疼痛，另一股力量自这里慢慢散开，拼命牵曵那股向外挣扎的力量，它们奋力抵抗着，我周身的气力在来与去之间逡巡往复。
　　抵不住的昏意随之袭来，在迷迷糊糊中，那不辨妖鬼的声音胡乱地从耳边飘过，有一瞬间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闪过：方才执灯女鬼潜入了我们的身体。但仅是一瞬间，这想法便消失不见，我再次陷入混沌中，睁不开双眼，辨不清明暗，不知如此过了多久，终是沉沉昏睡而去。

　　睡梦里，秦芷恒勾起嘴角，身后探出苍白女面…
　　寒意从炎热中浸溢而出，我蜷缩在壁岩下，在此起彼伏的蛙声里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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