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映的倒影

　　秋风来得温和去得迟缓，似乎穿堂风一般，从差不多一人宽的巷弄的尽头吹过来，把谁谁谁的刘海一层一层吹开。我和于思侧身让道给一行人腾出空间来，那一行人中竟有长得酷似景子的女子，一边摆弄头发一边调整着手机的角度自拍。

　　右转不多远就是一家小餐馆，刚好正午时分，便去餐馆二层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吧，那女的真有点景子阿姨的样子——”于思看了一眼窗外再看向我，毕竟是她挑的临窗的位置。

　　“景子阿姨能来旅游，估计也是没什么事，正闲着。却又不愿和我们一起，当然心里可能也不平静，说要去有事，估计能来这里散心也不会有什么必要做的事吧。”

　　“你真是傻，她说有她的事，就是因为和我们一起，不方便。有时候，一个人想要安安静静不受干扰，这样才能想清楚一些事情，看开一些事情的。”

　　“不过，她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有什么事，至少有一个目的在。这么久没有见面，多久我也不清楚你们的了，说的话寥寥几句，也就停留了几分钟，”我把桌上的菜单拿起来，“感觉就像，跨过一道门槛所用的那点时间。”

　　“门槛……什么东西……”于思轻甩一下头发拿起手机，“我说了，她是因为和我们一起不方便，不是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有什么事，你还不懂啊。”

　　“还有一种可能，你和她关系不够亲。”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什么了。

　　“是咯。不够亲。”于思拿过我递过去的菜单，点完菜就没有说话了。低头玩手机的时候，有几根头发垂到了碗里。

　　“也没有，我是随便乱说的。”

　　“我也是随便乱说。”她往后理了一下头发，碗里的那几根也跟着飞了出去。

　　“下午去哪里？可以去坐船顺着水道四处看看……”我不知道我是要转换话题还是干嘛，指着河面上的一艘小船。

　　“去吧，反正时间还早着。”

　　于思有时候让我觉得很陌生，就像看到了自己一样。现在，就是这种时候。饭菜吃出来的感觉也和别的地方区别不大，可能一开始的潜意识就是这里和别的地方不同，反而起了反作用吧。

　　吃完，下了楼，跨过同样高度的门槛。路上游客似乎少了许多，阳光随处可见，注意不到阴影的所在。

　　绕过一排连体的住房，背面有一条往水下延伸的石阶，这里就是码头了。刚好有一艘游船靠了岸，船家细眯起眼睛朝我们看过来，我和于思便上了船。

　　船身不长，两个人坐在船上的木凳上，再没有什么活动空间。她坐在船头，我在背后只能看到她的秋外套以及两边时不时被吹起的头发。这样让我觉得不陌生，没有四目相对反而变得亲切。

　　游船驶过一座三孔石拱桥的时候，上面人虽然也多，但是还是发出了超过人数的嘈杂声，令人不快。

　　奇怪的是，人群的朝向有点过于耿直的相同。

　　船划到石拱桥下的时候，上面不断传出“唉呀唉呀”的叫唤声。这种叫唤声混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中，显得异乎寻常的刺耳。是的，直觉上的刺耳，或者说就是一种污染。

　　再往前划过一小段水程，到了一个左转弯。此时岸边已经围满了人，一层一层越来越厚，像刘海一般。叫唤声也越来越多，不只是“唉呀”声，还有压低了声调的尖叫。

　　谁都知道出事了。可是于思和我，以及和我们一起的船夫，仍然在茫然地望着那些人群听着人群里发出的任何声响。我和于思站起来探头，试图往前面张望出些什么来。

　　顺着水流，前面左转弯的河面上冒出了某个漂浮物。很快就能看清楚那就是一个仰躺着的人的身体，船家因而也把长篙斜插进岸边的石头缝里，阻止船体前进。

　　于思似乎有点慌，“啊呀”一声并且剧烈晃动了几下身体，导致船体有些不稳。我从后面扶住她。

　　一晃神之间，那个浮在水面上的人已经完全现身到了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河面上，即将左转弯的地方。

　　这种情景，我也有些害怕。和船家一样，没有救助的动作。四周虽然人多，可是都在岸上，水里暂时也就我们这一艘船离得最近，因此围观人注意的焦点逐渐从漂浮的人体转移到了我们这边。船夫吆喝一声“起了”，小船便稳稳往前划去。

　　“要沉了，要沉了！”有人喊了一句，吓得船家挥起长篙溅了满天的水花。

　　刚把飘浮者拖到岸上，警方就来人了。整个过程于思都没敢看一眼。

　　我凑到于思耳边，“是，景子阿姨……”

　　于思将斜遮到眼皮上的手拿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面前忙碌的警察和一动不动的景子阿姨。

　　我转眼也看向景子阿姨平躺在岸上的躯体。尽管警察们嚷着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还是在不远的地方围了一圈人，我和于思也在这其中。

　　第一眼看到漂浮的景子阿姨时，我已经确定其的死亡。但是发现是景子阿姨时，还是大吃一惊。不仅仅因为死的是景子阿姨，而是我当时第一眼的推测与景子阿姨就是飘浮者冲突。

　　这种季节的话，溺水身亡，少说应该也要一周的时间，才能致使尸体处于漂浮状态。然而溺水者竟然是景子，显然景子上午还活生生地和我们交谈过。那时候大约是上午10点钟左右，而现在，也不过下午3点多。也就说，景子死后只用了不到5个小时，就浮尸了！

　　溺亡的人，因为肺部大量进水，气体排出比重增大，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会逐渐沉入水底。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厌氧微生物不断生长代谢，在死者体内产生大量气体，使之又逐渐上浮。而景子的死亡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单单几个小时，无法形成这样的变化，我们似乎是提前看到了几天后的结果一般。

　　现在结果没有过程重要。

　　景子阿姨的身材不差，由于重心的缘故，仰躺着漂浮在水面也很正常。但是当时看到的是腿部朝前，顺着水流方向。因此死亡地点很有可能就在这附近的某处阴影里。因为时间一长，在水的推移下，头部一般会要逐渐朝前。对此我非常笃定。

　　另外，从人群的反应来看，似乎也是刚刚发现浮尸不久。凭这一点，很有可能尸体本来是在水下，浮出水面只在短时间内。更奇怪的是，尸体竟然在我们赶去之前出现了下沉的迹象。当时岸上似乎有人发现飘浮者开始下沉了，我个人的话，因为当时人多，注意力也不完全在尸体身上，所以对此不是很有印象。在船上靠近景子的时候，拽拉上船之前，的确发现腿部已经大部分没入到水面以下，也许真是逐渐在下沉。但是也有可能是光线在水面几经折射，造成了下沉的假象。

　　暂且不去想这些了，因为当我转眼看向于思的时候，发现她脸颊上眼眶里，满是泪水。没有哭声。

　　我无法猜测她的感情，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只在这一刻，我觉得周围安静得过于过分了。

　　从把景子阿姨抬上岸之后，于思和我就一直半蹲着身子。刚起身那会儿，两人都腿麻得踉跄了一下，我扶着于思，有点想要给她擦眼泪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想用手心的温度，代替擦眼泪这种对我而言笨拙的行为，来温暖她的心。

　　“景子阿姨……不可能啊！”于思说得非常轻声。

　　“的确，很不可能的。”我用于思那种轻声的语音附和着。

　　“谁这么狠心？谁？”于思眼睛圆鼓鼓地睁着，向我看来。

　　“我也不知道，很难想象这会是自杀。有闲心来旅游，上午见面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情绪……”

　　“你也这么觉得？”于思把鬓角的头发绾到耳朵上。

　　“嗯。那边的警察查验完，就要过来我们这边的。”

　　“口供？”

　　“没有这么严重，应该算是那种例行问话。”

　　于思“哦”了一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我一同陷入了沉思当中。

　　不久之后，那边走过来一位看上去很干练的中年警官，问话方式却让我觉得非常保安化。

　　“我知道了，也就说，上午10点左右，死者还活着。而且，死前没有寻死的征兆。还有，你们认识。”中年警官一根一根往外扳着手指。

　　“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然后填一下这个表格，以后说不定还有要麻烦你们的地方呢。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谢谢。”他作出“请”的姿势。

　　验明了身份，填写完表格，我和于思决定留在这个江南小镇再住一晚。虽然影响了行程，很莫名地，却想要再留宿一晚。

　　警察从尸体中翻找出来的物件里面，反复确认着什么。我心里想的则是，撇开警方不谈，是否也要以我或者于思的身份，联系一下景子阿姨的家人。父母肯定是必须通知到的，那个已经没有配偶关系的“丈夫”，应该也要知会一声。

　　我本想问一下于思对于这方面怎么看，是否有相关联系方式。可是于思竟然先我一句对我说：“景子阿姨连办丧事的人都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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