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映的倒影

　　往顶东边看望，日出的时候就像要日落了一样，人群动作的方向不是离家而是归家。要是有人点一支烟，喝一杯酒，二层楼上泼下水来，我真以为这场雨不曾有过。

　　这个镇子是典型的江南水乡，说是典型，可我也就只见过这一个。

　　我从桥上走过去，左手边两道二层竹楼式建筑的中间，贯穿着一条径深的石板路。看不到树叶，而是有几片菜叶被水冲到了石板路中央。仿佛能看见下雨时水珠四溅的场面。

　　这种临水而建，由石砖和木头共同搭建的房屋，让我觉得安静。而水是不安静。大多的是石墙体和木板门窗，墙体显得踏实，木板门窗常常要镂空一些部分，这里或者那里，简单或者复杂，显得变化。空气里停留着水气，昨夜那场大雨虽然早早就停歇了，却也显得真实。

　　过桥的时候遇到的几个人，按理说是擦肩对视了的，但就是显得流水一般，过而复始，易于忘记。

　　突然饿得厉害，早上匆忙下肚的那碗面，辣椒末呛到嗓子眼里的疼痛感，又过而复始了，真个难以忘怀。我从石板阶梯再次往桥上看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雨季的水气，也没有见到一家烟火。视线从屋顶上的飞檐翘角闪过去，一回头，虽然还是石板路木门窗，突然就不饿了。像是困得不行，被某种响动惊醒了。

　　从对河买过来给女朋友于思的早餐，白色塑料袋内面已经形成了雾气。天色大亮，本来幽暗的楼梯间显得不那么阴涩了。昨天晚上进来这家像是临时挂牌的旅馆时，于思没留心门槛因而扭伤了脚的不快也消散得七七八八。我穿的布鞋很轻，竟也几乎没弄出什么响声就上了楼。

　　水路纵横穿贯的这种镇子，住在二楼，总让我觉得水气就滞留在了一楼，盘旋翻转不上来。不紧不慢打开房门，咯吱两声，就看到于思往门的方向倾侧身子，手机挡住大半张脸的样子。窗户竟然打开了，看来她扭伤的脚睡了一晚之后，好了不少。

　　“回来了啊……”

　　“嗯，窗户透风，会不会有些凉？”

　　“不会，早上你出门以后，我还特地把窗子打开了，透了一会儿气。”

　　“早餐给你放这桌上了，”我边说边把早餐搁在像是新置办的木桌上，“啊，你家里来电话了吗？我看你不怎么高兴……”

　　“倒也没什么，好不容易出趟门散心，那些就不去管了。”

　　“家里就你这个宝贝公主，也难怪他们要操心的。”

　　“嗯，你看河里，似乎有鱼，还冒着泡泡……”

　　“嗯，是吧——”坐在床边，我踮了踮身子，往窗子外望了望，“今天不能留宿这边了。”

　　“知道，下午就回去吧，”她身体侧向另一边，“脚还稍微有点疼，今天也不能走太多路，就逛一下这附近算了——”

　　“也是，昨夜里也没好好看一下这边的夜景……”我顿了顿接着说，“七月半的晚上，河里还要放灯船，‘照冥引路’呢。”

　　“哈，你上网查了的？”她又翻过身来，“道教教徒说这是‘照冥引路’，佛教就称为‘慈航普渡’。当天，道观要作斋醮荐福，佛门则是‘盂兰盆会’。另外我们家乡那边，只在十字岔路烧纸焚香，似乎也是点灯引路的意思——”

　　“还有啊——”她坐起身来，把手机递给我，“先帮我充下电——古装剧里也常有这样的情节，做一些木头小船，把灯笼放在上边，然后去河边摆放，啊啊，灯笼里还要写点什么的……这时候河里到处都是灯船，要远看才好看，只能见到那些灯笼，飘在河上。因为倒影，灯笼的数量翻了一倍，简直就是满满一河灯火。”

　　“这个时候，”她接着说，“你不觉得那些灯笼在河里，却像是晦暗的天色里有飘忽的萤火，萤火虫在你心里飞的感觉。”

　　“你也就视频里看到过，说得这么真，好像亲眼目睹了——”

　　“视频里又怎样，不也一样，都是看见，看到了的！”

　　“当然不一样吧，话说，那你怎么不七月半的时候来？”

　　“那时候你有时间？我有时间？而且那时候不要随便出门，不好。宅在家里，安心睡个好觉才是真的。再说了，放河灯可以个人也可以集体，可以元宵七月半，也可以中秋或者其他时候咯。”她说完就起身下了床，睡衣褶皱的部分引人注目。

　　“好吃，挺好吃的，这个——”她不太爱吃肉，我就买的菜包和豆浆。

　　“你看，河灯的话，都要顺着水流往下游去，普渡还是引路，都要去下边，还真是贴切。十字路口焚香烧钱纸，十字路口是个聚合点，想必来过这家祖先也路过过那家祖先，四周空荡荡的，心里边是各种心情交替着。”我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下时间，“河灯要到下边去，十字岔路口却是要去地方。”

　　“什么意思，你？”

　　“下了船之后，也就是到了下游上了岸以后，他们还要去一个地方，也就是那些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是一个落脚点，停下来休息一下，拿好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吃点酒菜。然后去哪里？去上游。”

　　“呵，你真无聊，想这事——”

　　“上游怎么去呢？地下有河，天上也有河。”我笑了一笑，觉得自己真的无聊，“地下的河里是河灯，天上的是银河，银河里是星辰。流星，就是这个，流星是灯笼，而那些装着流星的木头小船，你远远看过去，也看不到。只看到流星，或者滞留在某处不动像是搁浅了的星点，这些载着星辰的小船，就是要到上游去的，到上游某个地方，那里应该还有一个十字路口。”

　　“流星和星星不同啊，流星可以用来许愿呢。”

　　“河灯里不是也要写上什么来以此作为寄托？已经搁浅的河灯，寄托的心愿就无法传达了。而流星，并没有搁浅。”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怪怪的——”

　　“你是说，那些人是如何上的船，从哪里上的船？”

　　“嗯，算是吧。”

　　“一些小船总要在某些地方搁浅，而后又出发，这个时候被船灯所吸引了的那些，就上了船。随着河流往下游去，往那些十字岔路口去。天上那些看上去不动的星星，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转化为流星，不再搁浅，要随着银河往上游去，往上游的那些十字岔路口去呢。”我说完像是放了心，她也把出门的衣服穿好了。

　　“也许，吧？你总爱乱想一些奇怪的事情。”她把门打开，不紧不慢地，“走吧？去外面。”

　　“好啊。你脚还没完全好呢，走慢点。”我快步来到门前。

　　牵着她的手下楼梯的时候，不冰不凉不温不热的手掌和耳鬓的几丝细长头发，让我心里空白了好一阵。

　　她没有看我，下了楼之后，小心且轻巧地跨过高高的门槛，牵着我往石桥的方向走去。

　　石板路铺得很平整，看着看着就容易生发出一种有点疲累的心境。石阶上漫出了一些小草，走上去就是连着的石桥的一端。现在已经日出一会了，秋天的阳光没有遮挡地铺到脚前的石阶上，很平整。因为也不早了，路上游客明显多了起来，和早上我出去那会儿的景象完全不同。桥头到桥尾，桥尾到桥头，中间是人头攒动，边上则是散落着凭栏拍照或者凝神思考的旅客，大多是女性。

　　我和她一边往桥边上靠，一边缓缓向前。

　　这时节，虽然不是节假日和周末，但是游客还是不少。

　　和她下了桥，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这样顺着人潮或者逆着人潮逛来逛去。在一家民俗店前的木凳上歇气，看着一个个一群群陌生人从眼前经过又消失在其他人的背影里的时候，她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是，景子阿姨吧，是吧？”于思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肩膀。

　　被称作景子的女人回过头来，“啊！我是，你是于思啊！”

　　“唉呀好久不见了，长得这么漂亮了啊，思妹子，你也来这里玩了啊……”景子偷偷拍了一下于思的臀部，于思随之“啊”的一声。

　　“这个，是我男朋友，和我一起来的。”于思示意我这边。

　　“不错，不错呀！都有男朋友了。”景子带着和于思交谈所剩下的笑意，眼睛一眨一眨看向我。

　　“景子阿姨好。”

　　“嗯，你好你好。”

　　“景子阿姨一个人来的？”于思东张西望。

　　“是呀，就剩我一个人，一个人挺好的。”

　　“一个人？你老公不来陪你啊？”

　　“他啊，我跟他都不在一起了，还说什么。”

　　“离婚了？虽然这么说不太好……”

　　“原因我就不说了，家丑家丑，还是不好外扬的。”景子“唉”声叹了一口气。

　　“阿姨，你来这边散散心也好，这边倒也不清静，都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你在这里，比在那边要好。还可以和我们一路，不过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回去了。”

　　“还好还好，我这一个来得轻松。你们玩你们的，我也不当电灯泡了。我还有我的事，就不在这了。你们好生玩着吧。”景子转身就要离开。

　　“阿姨，下次记得来找我玩。我号码没变的。”

　　“好，下次联系你，记得和他一起请我吃顿饭。”

　　于思一边说着“好啊好啊”一边扬起手来告别，景子那和于思差不多高的背影，直到街尽头，才从我们眼前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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