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尽浮生

　　【肆拾】

　　美国，拉斯维加斯。

　　罪恶之城。

　　夜色中的拉斯维加斯灯光辉煌如白昼，绚烂的彩色霓虹灯交相辉映，在沙漠中犹如璀璨明珠。这所沙漠城市的奢靡折射在永不停息的露天喷泉中，在灯光辉映下连水滴都仿佛是流动的黄金。

　　这是一个将人的欲望直接暴露的城市，丝毫也不遮掩。金钱，美食，性，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

　　正在举行什么狂欢活动的样子，伊落雨从车窗向外看去，有穿着夸张演出服的金发碧眼的女郎成群结队穿过街道，向过往的行人飞吻大笑。她们衣服上的金箔闪闪发亮，眼角的金粉也闪闪发亮。

　　经过一天的路程，当地时间晚上八点左右，他们抵达了下榻的酒店。

　　“听说来拉斯维加斯一定要住在这个酒店。”伊落雨在门口打量着这座巨大的广场式酒店。完全是16世纪威尼斯的文艺复兴风格。土色砖块和玻璃帷幕覆面的外墙，门口的罗马柱都好像在无声宣告这座酒店多么耗资惊人。

　　“那你好好玩几天。”沈熙提着小小的行李箱，边走边说，“一楼大厅是赌场，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去玩。”

　　他们的行李事先已经放在了预定的酒店套间，进入套间之后从客厅的玻璃幕墙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酒店内部的人造威尼斯运河，石板路，拱桥，贡多拉船……

　　人造天空此刻是繁星满天，这样的夜空下，运河上有不少狭长的小船载着乘客，慢悠悠地沿河游览。

　　伊落雨半跪在实木地板上收拾着两个人的行李，将衣物和生活用品之类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她扭头看夜色，饶有兴致地开口：“跟威尼斯真像。”

　　没有回应，套间的客厅里，沈熙坐在沙发上开着笔记本快速处理文件，神情专注，十指如飞，键盘发出急促快速的声音。伊落雨不由看了沈熙一眼，经过一天的风尘仆仆他显得有些疲惫了。想到他今天都没有怎么休息，她开口询问道：“工作很多吗？”

　　“不多。”沈熙扭过头，看着她笑，“不过今天在路上耽搁了一会，所以现在会有些忙，吵到你了吗？”

　　“没有，明天你有什么日程安排吗？”

　　“嗯，要去中央会场开一个商业会议。”他这样说着，歉意地笑笑，“抱歉，不能陪你散心了，我给你张卡，让助理陪你去买东西吧。”

　　伊落雨收拾完毕，把行李箱放到储物柜里：“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热爱奢侈品包包和口红的。黑卡你自己留着吧，我带着单反一个人到处转转。”

　　“好，那我明天让两个保镖跟着你。”

　　她见沈熙到底还是对她那句“一个人”充耳不闻，也不继续纠缠下去，反正事关她人身安全的事，她自己是向来没什么发言权的。

　　露台上设计得很精巧，小水池，蔓草和粗糙的石头间错高低摆着，自带灯光和音乐。空旷处放着两张懒人躺椅，伊落雨点亮露台的灯，靠在躺椅上拿了本书懒散地翻看。

　　翻着翻着，她算着时间，突然想到再过半个月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候这座城市一定相当热闹，刚想问问沈熙准备呆到什么时候，却见他已经拿起手机在打电话了。

　　神情严肃面容冷峻，她意识到是有很重要的事，于是识趣地关上了露台的门，将声音阻隔开。

　　夜风微凉，露台的隐形音箱放着轻音乐。她思绪神游，想到今天下午见到夏薇的第一眼。

　　那时候正是中午阳光最好的时间。

　　太阳照耀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她们相对坐在学生餐厅的木质餐桌旁，面前是简单的沙拉和热狗。伊落雨沉默着，觉得阳光强烈得晃眼，连带着眼前人的表情都看不清晰。

　　她差点认不出来自己的妹妹，艳丽的红唇和浓重的眼影像一道冰冷的铠甲，阻隔在她们之间。伊夏薇面容嘲弄，目光在她的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缓慢地游移。

　　她沉默了一会，生硬地试图打招呼。

　　伊夏薇突兀打断，不耐烦地开口：“你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想来宣告你大难不死让我小心你的报复？还是……哦……”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意，“沈熙送你来的？”

　　她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木质餐桌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阳光很好，巨大的窗户洁净透明，投射进室内，在桌面上闪烁金芒。伊夏薇的面容笼罩在强烈的光晕里，反而越发模糊。

　　她顿了一会，才缓缓说：“他去开会了，我自己一个人来的。”

　　“嗯。”伊夏薇单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精致的波浪卷发掠过她的侧脸，她勾起艳红的唇角，“这么多年了，他总算得偿所愿。”

　　她抓住夏薇话中某些暧昧不明的词，愕然问道：“这么多年？”

　　伊夏薇却没有多说：“不说这个了，我带你逛逛我们学校。”

　　说着她站起来，转过了身准备离开，伊落雨却坐在座椅上，没有动：“你不打算给你做的所有事一个解释吗？”

　　“哦？你来兴师问罪？”伊夏薇没回头，懒懒的语调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她低头拨弄自己腕上的手链，“那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我有多遗憾你没有死在医院里。我同样从来没后悔过把你推到邵东身边。这就是你想听的？”

　　时不时有相熟的白人学生跟伊夏薇打招呼，她笑着解释了两句，他们诧异地看了她们一眼，跟伊夏薇闲谈了一会就离开了。

　　伊夏薇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跟他们说你是我姐姐，可没人信。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能依附在男人身上，靠着一点可怜过日子，我凭什么为我做过的事后悔。”

　　她露出一个笑，此刻她的恶意才如同淬毒的箭一样向她投射而来。

　　“伊落雨，你只能像垃圾一样活着吗？”

　　伊落雨瞬间死死咬住下唇，她的身体忽然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想起来是谁说过这句话。

　　…

　　……

　　没人救她们，她们只能自救。

　　好像那时不知有谁说过“伊落雨，你只能像垃圾一样地活着”，这句话犹如诅咒，缠绕了她整个青春年华，在她无数个梦魇中，挥之不去。

　　…

　　……

　　伊落雨终于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她听过这句话。

　　还是那个暴雨倾盆的雨夜，家里破产之后她去北哥的夜总会陪酒。下班回到出租的小房子，离小屋不远，就看到房门大开。

　　她头脑一热就冲了进去，只见伊夏薇惊恐地在角落哭泣，几个债主想要趁人之危。

　　打是打不过的，也无处可求援。她红了眼睛，实在走投无路，拿着菜刀几乎摆出拼命的架势才将那几个人逼退。

　　那时她深觉自己渺小无力，无计可施，已经做好了将自己出卖的打算。

　　一天没进米水，饥肠辘辘，赶走那些人后她只能用杯子接了些自来水充饥，来不及卸妆倒头就睡。又累又乏，极度的疲惫间还能听到屋外的倾盆大雨，和屋内从房檐上落下的滴答滴答的雨水。

　　雨水从房梁一滴滴落到接水的盆里，无处晾晒的被子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

　　恐惧茫然到极点，闭着眼睛，闻着被子的潮气和衣服上陪酒时的酒味烟味，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用毛巾沾了水，一下下擦着她脸上花了的妆容。似乎以为她已经熟睡，那个人的动作并不怎么轻柔。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皮重得睁不开，也没有动作。这时，她听到一个略带稚嫩的女声说：“伊落雨，你活得像垃圾一样。”

　　…

　　……

　　那句让她在无数个梦魇里被惊醒的话。

　　是伊夏薇说的。

　　伊落雨看着窗外绿草如盖的草坪上反射的明晃晃的光，茫然地问，声音飘忽：“你这么恨我？”

　　伊夏薇没回答，只是挑了挑眉，不由分说将她拉起来，自顾自地带她逛学校。

　　“这是学生食堂，这是学生公寓，这，还有这，是教学楼……”她指着不远处的红顶白墙的建筑物，也不在乎伊落雨是不是认真在听。

　　她们学校草坪覆盖面积很广，中心处是成片成片的绿地，三三两两的学生躺在草坪上，或者聊天或者看书或者把书盖在脸上打盹，一派轻松闲适。

　　伊落雨一直沉默着，直到很久之后，差不多将整所学校都逛了一大半，她才听到伊夏薇背对着她开口：“恨你吗……其实说起来，我更讨厌我自己。”

　　…

　　……

　　沈熙打完了电话就继续工作去了，伊落雨看看时间不早，准备回房洗澡睡觉。

　　“你早点休息啊。”她端了杯牛奶送到他手边，“工作不能明天再做吗？”

　　“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沈熙微笑，“恐怕今晚睡不了了，你去休息吧。”

　　他虽然尽力遮掩，不过她还是看出他笑容里的勉强，伊落雨愕然：“怎么？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他顿了一会，才道：“一个子公司出了些漏子，本来预计在香港注册上市，现在也不行了。不知怎么惊动了海关，政府现在正在调查。”

　　“我能帮忙吗？”她立刻接道。

　　沈熙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总会解决的。”

　　他没有告诉她的打算，也不觉得她能帮上什么忙。

　　伊落雨缓缓地站起身，不再追问。她知道夏薇有些话没错，她如此孱弱以至于只能靠别人的施舍才能活着，有什么资格站在平等的地位跟别人对话。

　　她感激沈熙，但是她发现，他此刻正面对困境她却无计可施。她唯一能做的表达感激的方式也就是照顾一下他的衣食起居，并没有任何意义。

　　伊落雨微笑：“我知道，总会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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