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尽浮生

　　【叁拾捌】

　　一个月后，伊落雨差不多能够自如行走了，除了穿得比常人要厚一些，脸色苍白一些，已经没有什么异样。

　　沈熙觉得她太瘦了，每天变着法地让江阿姨给她烧好吃的，她乖乖巧巧地全吃了，荤腥吃了不少，可也没见她胖了那么两三斤。

　　闲聊的时候，伊落雨有时候笑话自己的胃是个黑洞，把营养不知道吸收到哪里去了。

　　沈熙要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伊落雨也准备出发了。

　　动身的前一天，沈熙早早下班了，下班回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江阿姨，伊小姐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伊落雨当时正在房间动手收拾自己的衣服鞋袜等等，听到沈熙回来问话，就擦了擦手，走出去说道：“江阿姨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我自己动手还方便些。”

　　沈熙不悦地皱眉：“这个月她都请了两三次假了，今天竟然还请假？”

　　伊落雨无奈笑道：“我自己可以做的，你总把我当玻璃人干什么，收拾东西而已。”

　　沈熙听见她的话，略微怔忡了会：“我帮你吧。”

　　伊落雨又想开口，他在她出言前阻止了：“落雨，别总是拒绝我。”她愣了愣，下意识让开了身，方便沈熙进她的房门。他经过她身旁，两人目光不经意接触的时候，伊落雨移开了视线。

　　她的房间是沈熙准备的，色调很干净，简单又舒适，床上用品是柔软的乳胶床垫和乳胶枕，窗前垂挂的布帘遮光性很好，白天午睡也完全不会被打扰。家庭影院设备旁边便是一块绿植墙，江阿姨每天都会为它们浇水。

　　他考虑得很周到，所有家具都没有生硬的边缘，地上也铺了柔软的地毯。甚至房间右侧还有木质隔断，另一边是一片空地，摆了一架小钢琴，供她闲来无事拨弹几下。

　　初冬天气，空调开着热风，温度调的不是很高。

　　此时地面的箱子里摆着两三件衣服，伊落雨让他进门之后继续收拾衣服。其实她东西非常少，除去衣服洗漱用品之类的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拉斯维加斯要冷一些，带厚衣服过去。”沈熙从红木衣柜里熟门熟路地拿出了两件厚重的大衣。

　　伊落雨皱着眉：“很重的，不方便带。”

　　沈熙失笑：“到时候反正都是托运，又不用你自己提。”

　　……诶，很久没有出门，竟然连这种事都忘了。

　　“嗯，好。”

　　“这个绒袜带上。”沈熙穿着高定的西装衬衫，将袖子高高挽起，在衣柜翻找着，“还有围巾，帽子。”他一件件地拿出来。

　　“嗯，好。”伊落雨顺从地将衣服放进行李箱。

　　最后几乎是沈熙帮她收拾的，看起来他对这个房间比她自己还要熟悉一些，对她的衣物摆在哪里什么位置简直了如指掌。伊落雨看得叹为观止，细想之下又觉得有些怪异和尴尬。

　　“沈熙，谢谢你了。”她把箱子合上。

　　沈熙检查着还有什么遗漏，扭过头笑道：“你要是换个说法说不定我会更高兴。”

　　“嗯？比如？”

　　“以后出门的所有事情你都交给我了之类的。我会更开心一些。”他笑得眉眼弯弯。

　　伊落雨沉默。或者她此刻应该开两句玩笑将这句话忽略过去，但她突然无法开口了。她知道沈熙不会想听到这些。

　　似乎也并没有期望过能听到回应的意思，他没有再说什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了，沈熙笑了笑：“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清晨的飞机，坐十几个小时呢，要辛苦你了。”

　　“好，你也早点休息。”

　　这个男人，体贴，温情，得体而有分寸，初见之时的跳脱和锋芒毕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磨平了棱角。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藏在他的眼睛深处，被他隐忍压抑下来。

　　这种隐忍的痛苦有时候会令她也觉得窒息。

　　她看着沈熙离开的背影，高挑清瘦，熨帖的衬衫穿在他身上的确有种精英的干练，但是……她闭上眼睛，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沈熙的时候，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不应该变成今天这样。

　　是她的错吗？

　　伊落雨隐隐有种感觉。她亏欠了太多。

　　一切整理妥当，伊落雨去浴室洗澡。水温很舒适，她尽量将不快的情绪忘掉。

　　穿着浴袍出来的时候经过钢琴架，她看着光泽温润的黑白琴键，脚步停下了。犹如被什么力量驱动，她不受控制地上前，轻轻触摸它。指尖下流泻出破碎的音符。

　　她后来钢琴弹得非常少，有机会也尽量不碰，哪怕沈熙不知道从哪得知她会弹琴特地在她房间摆上了一架也一样，似乎是总觉得，她变成了那样只会依附于人的无用藤蔓，也不配弹她从前弹过的曲子。

　　她轻轻哼着肖邦，右手按下琴键，慢慢地弹奏。很长时间没弹的结果就是这样了，她从前最擅长的曲子也弹得这样支离。

　　在静谧的夜晚，琴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这样的琴声总会将她带回高中。

　　…

　　……

　　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上，她的钢琴是全校最后一个出场的节目。

　　她出场穿的晚礼服是父母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定制款，海蓝缎面上是精致的暗绣花纹，鱼尾裙摆，她很喜欢。可收腰的设计勒得有些紧，她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踩着高跟鞋从红色幕布后走出。

　　灯光昏暗，只看得见舞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会场很安静。

　　对全场观众鞠躬的时候，她在第二排看到了父母笑眯眯的脸，身旁的夏薇在冲她兴奋地挥手，她不禁也笑了一下。

　　她那天晚上弹的就是肖邦的《离别》练习曲。

　　肖邦的曲子很适合用来练习，她从小到大弹得最多的就是他。音调顺畅，指法熟练，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她偶尔也会分下神，眼角余光处好像看见有人在挪动着靠近舞台。

　　大家都在安静倾听，有人走路其实是件很突兀的事情，她困惑地扫了一眼舞台边缘，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挪动”两个字，那个人的身形在灯光下半明半暗，肥胖而臃肿。

　　舞台很大，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又扭过头专注地看着琴键。

　　在琴声中，台下似乎有些骚动，那个凑上来的人影又被别人赶走了。她顿了下，正好弹至一个小节结束。

　　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没有放在心上，再疯狂无数倍的情难自制她都见识过。

　　比如有人尾随了她整整半年多，她其实一直都心知有人在放学路上跟着自己，不过那人离得很远，又没有别的举动，她也就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除此之外，当众送花，送礼物，点蜡烛，告白更是家常便饭。

　　那些绷直的脊背和弯成九十度的腰身，连同双手递上的信纸都太过平常。不值得让她为之投放更多的注意力。

　　一曲毕，《离别》的尾声在会场静悄悄地回荡。

　　片刻后，台下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她再度向观众鞠躬行礼，几乎听见有人在用尽全力为她鼓掌。

　　伊夏薇像只横冲直撞的小坦克一样冲上来扑到她怀里，将手中高举了多时的花送给她。她半蹲下身，将花拿在手里，笑着亲了亲妹妹的脸颊。

　　最后同所有表演人员一起谢幕的时候，校长逐一同他们握手。轮到伊落雨，校长笑了笑，慈蔼地眯起眼睛：“落雨，Julliard的申请表准备好了吗？”

　　校长声音不大，在会场里只有她身旁的两个同学听到。

　　她们眼里全是惊叹地看向她。

　　她温和腼腆地笑了笑，权当默认。

　　当时确实已经在准备美国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入学申请，顶尖的音乐学院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校长也大为支持，已经同意她提前参加高考，尽快拿到高中毕业证，然后去留学。

　　她的托福成绩是很出众的，乐理，声视唱，练耳也并没有任何问题。她信心满满地期待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的未来。

　　舞台的聚光灯仿佛都只属于她一人。

　　…

　　……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站在那个舞台上。

　　伊落雨叹了口气，放下钢琴盖。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离开了琴凳，扭头一瞥就发现沈熙站在门口，长身玉立，歪着头靠在门框上。神色懒洋洋的，眯着眼睛，难得的惬意。手里端着餐盘，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两人尴尬而诡异的对视里，沈熙绷不住先笑了，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的手：“伊小姐，你是不是忘了厨房里还炖着鸡汤。”

　　“啊……”伊落雨猛的反应过来。

　　“放心，我在煮沸后不久就关掉了。顺便盛一碗给你。”

　　“这样。”她歉意地笑了笑，“谢谢你了。”

　　沈熙将餐盘摆在桌上：“不忙，你还没擦头发就弹什么琴啊，冷不冷。”

　　原来自己的神游小心思全被看在眼里，伊落雨脸上有些发热，羞窘地坐到梳妆台前，准备吹头发。

　　“我来。”沈熙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走了吹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