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百鬼铺

　　吕小火笔直地跪坐在鱼筐堆里，看着这泛着雾气的江面，偶尔有小舟在河面划出一条浅浅的道子。撑船的或是人，或是妖怪，但都是一脸淡然，仿佛隐士高人。

　　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露了怯或者是显了短处，让别人拿了命去。

　　“你可冷？”落金转过头来问她，见她一脸苍白，递过来一个小巧的炉子。

　　吕小火赶紧抱过，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对方白纱下若隐若现的面容。虽说落金看上去整个人如冰雪般清冷，但是这般朦朦胧胧笑起来时，实则带着一分可人温暖的模样。只是仿佛不想让人见着一般，只一瞬间表情又冷淡了下来。

　　吕小火勾了勾唇角，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人看了就像是吃了蜜糖一般甜，“恩人真是人美心善。”

　　落金顿了顿，“姑娘从未见过奴，为何如此说？”

　　“心善之人才美，恶人就算长了一副好相貌也是面目可憎。”吕小火手里攥着着暖炉，恨不得将它吃了，她虽就久未做人，但是做人时发生的见过的事情，她记得可是一清二楚，“所以恩人必是美的。”

　　浮云城是一座很特别的城池。因为地处三危山以东，又有断星崖，所以灵气充沛，邪气也足。不仅适合人居住，也适合妖怪生活。为了争抢地盘，双方战争不下数百次。为了平息战乱，千年之前由西王母定下了人妖共居的规矩。

　　吕小火在的黑竹林地处浮云城以西，和闹市隔着几十里路和一条河流——锁仙河。这河的名字取得晦气邪肆，于是许多妖怪一听，便喜笑颜开，蜂拥而入。却不想天庭战乱，断星石落下。一阵瘴气从黑竹林一路飘到河岸边上，所过之处浮尸千里，妖怪丹元毁尽，自此就再没有小妖怪敢上山了。

　　至于锁仙河，官府下令人和妖怪共同管制。渡河有专门的小舟，船头船尾雕着龙头，龙嘴大张，里边吐出一大串明黄色的符咒。船舱拱形，上面会绘着不同家族的家徽，就是船底和船锚上都有辟邪的图案，以防被妖怪攻击。

　　吕小火捧着这小小的手炉，一边感叹眼前落金姑娘独闯的气魄，一边捡着从筐里掉出来的鱼，“恩人，我看你这不是官府的渡船，能开到这里，真是很厉害啊。”

　　“算不得厉害，奴自小做这门生意，练得多了，自然就会些。”

　　真是谦虚，吕小火弯了弯嘴角，眼中澄澈，这与她记忆当中的人倒是很不一样。她记忆里的人会吹牛的多，有本事的少，又有本事又谦虚的人就更少了。便往前挪了挪，小声问，“我许久未曾下山过，不知这城北最近可有什么变化？”

　　江上风大浪大，但是小船却稳稳行进着，落金的声音混着鱼尾的拍打声， “奴只是个渔家女，不知许多事。这条河里面，长着黑水草，姑娘千万小心扶着。掉下去的话，那些水草会沿着你的身体长，往你的嘴里塞，到时候就动弹不得了。”

　　吕小火打了个哈哈，默默抓紧了船舷，感觉真有水草往自己身体里长一般，咽了口口水，心口不一道，“不打紧，我不怕水。”

　　话音刚落，船砰的一声靠岸，渔女插杆系好船，利索地将鱼筐搬下。回头看着依然坐在船上，像看仙境一般看着这四周的吕小火，道了一句，“想着姑娘兴许还要渡船回去，奴大概一上午就能把货卖完，过午时奴在这里等姑娘，回去不收钱。”

　　吕小火顿时觉得十分温暖感激，但是同时也觉得只给一两渡资实在是对不住，便随意指了一筐鱼，“你可否把这个卖给我？我回程时来取。”

　　和落金分开之后，吕小火一路向北。

　　浮云城的热闹还是一如往昔，商铺林立，行人不绝，笑闹吆喝不绝于耳，和黑竹林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浮云城，定是比扬州城还要好上许多的地方啊。吕小火一头湿发，穿着落金的那身蓝色碎花袄子，百感交集。掂了掂腰间的钱袋，狐狸啊，拼死去给你老人家买的桂花糕，我这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阿嚏——”黑竹林里正在晒太阳的妄幽擦了擦鼻子，翻个身接着睡了过去。

　　浮云城所有的店铺分属不同的家族管辖，都有自己的招牌，做吃食生意的，招牌黄色；做武器防具各式器械的，招牌黑色；做服装首饰胭脂水粉的，招牌红色；车马生意的，蓝色；药材生意的，绿色；勾栏生意，粉色。而另外一些无特定售卖类型的小商小贩，一般就用个麻布，写上自己所属世家管辖就可以了。

　　吕小火在一个挂着白旗的黑色铺子面前站定，看着眼前火红的一个背影，捋好头发，十分有礼貌道，“店家你好，小女子冒昧打扰，想要卖皮。”

　　浮云城里能用上白色招牌的，屈指可数。白招牌表示黑市生意，而且是刚刚被世家招纳，从黑市脱离搬到明面上的生意。

　　对方扭过一张巨大的老鼠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吕小火好几眼，“不收。”

　　嗯？才这么几年过去，她难道不仅变胖了还变丑了？吕小火想着其中缘故，看着面前那只火鼠，也叫火光兽。这种妖怪浑身燃着红火，身长巨大，皮毛被叫做火浣布，从不畏火。人喜欢猎它扒皮卖钱，久而久之它们为了自保便学会了一些商人的招数，唯利是图，无孔不入，尤其喜欢扒人的皮。

　　“啊，这位店家，你别误会，小女子卖的不是自己的皮，”吕小火将背上的包袱解开，拿出一个上好的红木盒子，上面一只只芍药栩栩如生，再一打开,笑道，“老规矩，先验货再谈，这可是花魅皮，我可是跋山涉水了好几百里才捡……收到的。”

　　那火鼠往回一望，手都抖了，差点忍不住就拿了过来。确实是难得的一副好皮相啊。只见那红木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块很大的沾了水的棉布，再往里面就是那花魅吹弹可破，如凝脂一般的皮肤。不用看，光用灵体感觉就知道那花魅本身的修为不低，至少也是一只一百年以上的花魅。花魅这种妖怪金贵得很，其本体乃人之冤气所化，三人自缢于一树才可得一，但是只能生于水中，离水一日身亡，亡后三个时辰便可成皮，不能多不能少，能得到的人全凭机缘。

　　而修为越高的花魅，往往也就越美。眼前这张皮，少说也可以卖个五百两银子。只可惜啊，那只是以前……火光兽摇摇头，“不收。”

　　不收？吕小火纳闷了，她几年没下山，没想到这人事变了这么多。火光兽视财如命，以往她就是在山上捡个野猪精的皮，店家们也是见了宝一般，怎么今天这般矜持？吕小火平日也就在山上过个小日子，花销不多，基本上卖一张皮够她吃上好几年。可是眼见荷包就快要空了，若是这次皮卖不出去，她上哪儿去买丹方？上哪儿去买狐狸的桂花糕？于是她十分尴尬却又不得不开口，“店家要是不喜欢这张江南小碧玉类型，我这还有另外一张，论品相，绝对是皮中极品。”

　　那火鼠一听，生怕自己又动了念头，怒火中烧，右手一挡，直接将吕小火手中另外一个木盒打飞了出去。再不耐烦地将吕小火往外推搡，“走开走开，也不知哪来的小乞丐，别耽误我做生意。”

　　吕小火根本顾不到对方说什么，见着盒子飞起来着急就要接住。可是行人太多，她被人撞了几下之后，那盒子如泥牛入海，一瞬间就在人群当中不见了。吕小火回到火鼠的摊位，默念了许多遍，不生气不生气，自己久未做人，千万别坏了规矩，第一次下山要给人留下好印象不是？站得笔直，咬牙保持微笑，“店家，你弄丢了我的东西，得赔钱呢。”

　　对方似乎聋了，忙着招呼其它的客人，“您看看这物件，简直就是……”

　　“店家……”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吕小火便也沉默了。

　　火鼠一脸得意，正想再给眼前的客人介绍什么，却见面前的客人神色匆匆地走开。一柄三棱剑刷地一声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头发半湿的吕小火一脸阴郁，却还是保持着微笑站在他的面前，“你弄坏了我的货物，得赔钱。”

　　火鼠一愣，他虽然不认得这把剑，却看得出来，这是一柄难得一见的宝物。剑柄为伞，伞尖三棱，幽幽泛着冷光，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法器。可这么一只小妖怎么会有这么宝贝的东西？

　　“什么我就要赔？”火鼠横着眼睛，认定她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索性破锣嗓子喊了起来，“你一个不过一百多岁的半妖，能拿到这一百年的花魅皮，还不知道是哪里偷抢的！我念在你小小年纪不报官，你还让我赔，真是不知好歹……”

　　吕小火压制着内心的怒气，又强逼着自己笑起来，笑得越发诡异，眼睛旁边开始噼噼啪啪地冒火星，看到招牌上有百里两个烫金字，“你，不，赔？”

　　“呵，我为何要……”火鼠得以得很，正要接着再喊几嗓子，却只觉得手上一阵刺痛。

　　只见面前的女人手腕上涌出了一道道血印子，沿着她的手腕手指到手中的伞上，最后从伞里爬出来，却成了一股粗壮的玄铁链，直接扣上了它的双手，咯的一声直接刺进皮肉。他疼得直叫唤，却不防备对方将他往外一扯，连带着自己的骨头都痛了起来。

　　吕小火一双眼睛寒意森森，“走，跟我去见官！”跟他正面打，她自然是打不过的，也不好看，但是拉去见官总是符合规矩的吧？

　　火鼠急道，“我是百里家的家臣！”

　　百里家可是浮云城的第一大世家，基本没有人敢惹。这不，刚说完，果见那女子转过一张苍白茫然的脸来。

　　“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现在见官之前，要自报家门？吕小火挑了挑眉，这倒是挺敞亮，便双手一揖，“我是忘忧铺的小二。”

　　然后她抬起头来，“现在可以跟我走了？”

　　“你，你……忘忧铺？那是哪个鸟不拉屎的地界？”那火鼠拼命想挣开那铁索，可是不论怎么挣扎，那锁就像是长在对方身上一样，根本就扯不过来。“我告诉你啊，我可是百里小姐的人，你要是带我去见官，怕是日后在这浮云城里没有立足之地！”

　　“你才是个鸟，你才不拉屎！”吕小火生气了，“百里家八年前就是浮云城第一世家，会包庇你？”

　　火鼠气得脸色发青，“那可不……”

　　“川二，不要血口喷人。”吕小火刚想发作，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声如珠翠，美妙得很。

　　一转头，就只见身后站着两女一男，旁边的一男一女皆是下人打扮。

　　中间的女子穿着一件百蝶对襟红袄子，下身苏绣白裙，头上簪着一对红宝石步摇，光看成色就知道价格不菲。她纤若蒲柳，眸如秋水，浅施脂粉便已经是国色天香。女子对小火浅然一笑，“姑娘，这可是你掉的？”

　　吕小火见着，这纤纤玉手拿着的不正是自己的盒子吗？连忙要接回来，却见自己手上血兮兮的，也不敢碰到对方，便端着盒子的边沿，鞠了一个躬，身后的火鼠被拉扯得龇牙咧嘴。

　　“正是，多谢小姐。”失而复得，吕小火道了谢，便觉得这姑娘愈发美了。而且那身红袄真是好看啊，就跟四月山上开的花似的。她天性属火，对红色有着执着的偏爱。只见眼前那红色的妙人儿走到那火鼠面前，冷目而视，“川二，你在我百里家的地接做生意，却口出狂言，可是要砸了我家的招牌？”

　　“小的不敢，”那火鼠连忙低头，“百里小姐，不是我想这样，是这个姑娘违反小姐的规定，要将皮卖给小的，小的怕真的生出买皮之心，才想将她赶走，实在是……”

　　“住口，方才我全都看见了，客人不懂规矩与客人说规矩便是，你自己未克贪念，还要刻薄他人。如此这般，可是要我揭了你的白旗子？”

　　“小姐，我……小的这就给这位姑娘赔不是，求小姐切莫如此绝情。”说完拉着吕小火一个劲地道歉。

　　吕小火不理他，向百里小姐作了一个揖，“谢谢小姐。揭了白旗，他之前做的见不得人的生意就会有官府来清算，他心思不好，为了小命给我道歉，小火受不起。”

　　话音刚落，吕小火的裙摆却一把被人抓住，火鼠认怂，“不，是小人的错，小人势利眼浅，仗势欺人，不是东西……”

　　小火想走，但是力气不足他，抽不开脚。却见眼前百里璃也堪堪对她一行礼，“是我的人不懂事，百里璃给姑娘赔不是了。”

　　这就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了，本来就想下山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这倒好，这小姐帮了她，还让人家给她道歉，“啊，你快起来。我不生气便是了。”

　　“谢谢姑娘大度，不过，姑娘可是外地人？”百里璃问道。

　　吕小火想了想，“算是吧。”

　　“原是如此。姑娘许是不知道，前段时间浮云城内因为皮囊买卖出了好几桩命案，为了肃清这些恶人，便不准再有皮囊买卖了。”

　　“是这样？”吕小火顿时觉得自己确也坏了规矩，“小火不知道新的规矩，多谢姑娘提醒。既然我的东西无事，此事便算了吧。”

　　百里小姐看着她笑了笑，再转过来对川二说，“小火姑娘宅心仁厚，你好好招待，日后若有再犯，就别在我面前出现了。”

　　“是。”川二讪讪道。

　　百里小姐走得远了，吕小火不禁赞叹道，百里世家不愧是浮云城第一大世家，就是一个小姐也这么深明大义。她转过身看着那一脸郁郁的老鼠，对方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示意让她解开铁索。

　　吕小火却不是那么乐意，将那锁再收紧了些，斜斜扯了扯嘴角，“那我现在问你什么，你都能告诉我吗？”

　　“能！”

　　“既然不让卖皮了，你以前屯的那些货呢？怎么处理的？”

　　“回姑娘，烧了。”

　　“店那你可知道哪里可以出手这些东西？”

　　“没，没有地方。”

　　吕小火皱了皱鼻子，顶不相信的模样。

　　“哎哟我的姑奶奶，真的是没有。要是往年，那这东西自然是奇货可居，可是自从唐家少爷失踪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做这门子生意啦。更别说我，我亲眼看见唐家少爷在河上不见的，就算再见钱眼开，我也要命啊。”

　　“唐家少爷？哪个唐家少爷？”

　　“就是浮云城东南那个没落的唐家，原来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个。”

　　“你是说唐允之？”吕小火突然有了兴趣。

　　“是啊，正是唐允之。那公子生得一表人才，才高八斗，却又爱妻如命。可惜了大好的年纪就被妖怪掳了去，至今还杳无音讯。”

　　吕小火对唐家是有所耳闻的，唐家三代单传，到了现在，只有唐允之一个小儿子。而唐家家主从来都是出了名的自私自利，得罪了不少人，久而久之，家业越来越小，若不是占着家族还有些宝贝，早就被移除三大世家了。“他怎么失踪的？”

　　“城西面，有个锁仙河，不知姑娘听过没有？”

　　吕小火一愣，太听过了，“听过又如何？”

　　“那唐公子的发妻容貌丑陋，在家中从来不见外人。唐公子很是心痛，于是来找我买一张皮，让他能与夫人出双入对。谁知那唐夫人眼光极高，总是嫌我卖的皮配不上唐允之，于是更加抑郁。唐家后来给我重金，叫我去那河边去寻，我是一介小妖，修为不够，唐家有对抗妖怪的宝贝，唐公子又想亲自去选，所以我和他同去了。那锁仙河果然没有叫我们失望，找到了一张极好的蛇皮。唐公子十分高兴，我们就往回走。谁知，”那火鼠的样子变得狰狞起来，“就在刹那之间，河里突然间蹿出一只巨大的江伥。那江伥已有人形，穿着白衣，一头黑发，不辨男女。一口咬着唐家公子往下拖去。我属火，碰水就要死，故……也没有办法施救……唐公子的随从全死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找到唐公子的尸体……”

　　“我们？你方才不是说随从都死了？”

　　“哦，我上报了百里家，就是方才的百里小姐带我去寻的。”

　　听到这里，吕小火对百里小姐更加赞许了些。没想到百里小姐看着如此瘦弱，居然是个女中豪杰。

　　那火鼠恐是觉得这个歉必须要道彻底了，便拉起家常来，“姑娘面生，不知道打哪儿来啊？”

　　“河那边。”

　　“河？”他有些兴趣，“哪条河？”

　　“就是你刚刚说的，锁仙河。”吕小火可不想与他再多聊什么，“那我现在放开你，以后且莫随意扔掉别人的东西了。”松开锁链要走，却一把被对方一把抓住，火鼠眼中闪着金钱的光芒，“姑娘，先别走，您说您老住锁仙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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