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张丝

　　六月末我回了乡下的太婆家一趟。

　　大学的暑假比初高中的时候更充裕，也没有正课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补课干扰，更没有暑假作业，是完全充分属于自己的时间。而六月份，大部分提早放假的大学生或者高考结束的苦逼考生们为了增加自己的零花钱，大多都北上广打暑假工去了。
　　我放假比他们晚，等到我真正放假的时候招工的地方都差不多满了，再去福利也不会高。虽然很遗憾没能赶上学生工热潮，我决定还是回乡下太婆家打发这无所可事的暑假。
　　太婆住在离我居住的县城还要偏远的地方，虽说是个农村地区，却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村内还有不少名胜古迹，当然不怎么出名就是了，少少会有游客去那里。

　　从县城的客运站出发，大巴摇摇晃晃，绕过山路十八弯，驶过崎岖村道，我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的望着窗外摇曳而过的田野绿树，巴蛮村的路标一瞬划过，我瞬间激灵，连忙叫出声来，“师傅停车！”
　　师傅缓缓停住车，紧接着我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下车了。
　　小心翼翼避开大巴飞扬而去引起的飞尘，我终于实实在在的站在这片土地上。
　　脚下的土地因为四周都是稻田的缘故，除了中间铺着平坦的沥青水泥路，两边都是厚厚的黄土层。与绵绵无际的稻田相挨着的是青苍的群山，偶尔有一两颗异常挺拔的树在山顶飞扬跋扈。
　　这就是乡村。
　　我望着路标旁茁壮的矮树，苍翠与墨绿交接，面对着马路的这一面被飞尘蒙上一层淡淡的灰，时而一阵风吹过，便将那尘土细砂吹掉，不知落入泥地还是继续随风流浪。
　　若是不为金钱所困，不为生计所扰，老后在这定居，是真的不错——搬个小板凳，数数路过家门口的鸡鸭牛羊，伴着蝉鸣入睡，久不久还会有萤火虫闯入你的屋内，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在我面前是一条极长的村道，由黄土铺就，从主干道分叉来，通向村内，每隔一会会有村民骑着摩托车从你身旁呼啸而过。从这里到太婆家还有一段路要走，我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要是有人能载我一程肯定是极好的，然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更拉不下脸去请求一个陌生人的帮忙。
　　日头正当，走到太婆家附近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远远便看见了密集的屋群，大多是两层高的水泥房，隔远一些还有破落得一看就没人住的黄土坯房。仅剩最后一条石头和着泥土筑的小道了，我刚踏上那石上一只脚，便传来一声呼喊“表姐！！”
　　我随声抬头一看，只见最近的屋子里二楼有人朝我挥手，我一时也认不出来是谁，不知怎么的这两年记忆力变差，记不住东西也常把曾记住的东西忘掉，加上我们这一族亲戚众多，有时候有亲戚到我家串门我甚至不能叫出称呼来。我自然不好出声，只回应的摆了摆手。
　　走到近前，看清了是一个小姑娘，眉清目秀的，既然她叫我一声表姐，我就挑着不出错的称呼了，“表妹，太婆呢？”
　　她往后面另一幢屋子一指，“自己屋里待着呢。”
　　我低头“哦”了一声，招呼了句“我先上去了”，便提着东西走了，也没有丝毫想要与对方继续往下寒暄的欲望，这只会让我觉得尴尬。
　　我一直不擅长应付人。

　　推开沉重的木门，屋里空荡荡的，我尝试着唤了一句，“太婆？”
　　屋内某个房间里顿时响起太婆的声音，下一秒便急匆匆走出一人来，穿了朴素的暗青色卦衣，襟口斜盘，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正是太婆。
　　一见我，老人脸上顿时惊喜异常，“你来了？”然后走到冰箱前，问我，“饿不饿？吃过东西了没？”
　　我摇头，“我吃过了，现在还不饿。”说着话我便走进房内太婆睡觉的房间，将东西放在床尾，一屁股坐床上，休息了起来。
　　每次回乡下我都是同太婆一块睡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太婆跟进屋里来，“那待会你饿了便去二婆那边吃点。”
　　我点点头，我们这一族的虽各起新居，但都还是住在一块，是前屋后屋的关系，走两步就到，经常凑一块摆桌吃饭，互相吃点也不算什么事。可我并不喜欢和人凑一堆，尤其桌上别人更喜欢问一些问题增进感情，可哪怕是日常的问题我都疲于应付。我点头是点头，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不会去的。
　　大门是敞开着的，有邻居路过看见我们，顿时走进来打了招呼，“玲崽来了。”
　　我有些愣住，邻居老人的面容是十分熟悉的，小时候我还喜欢去她家玩，这一刻却记不得要怎么称呼了。
　　老人笑了笑，“还记得五姑婆不呀？”
　　我堆了下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五婆身体还好吧？”
　　五婆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好久不见你了，又长大了些，更漂亮了，有空上五婆那里坐坐。“
　　“好的好的，找个时间就去。“
　　又寒暄了几句，五姑婆便转头同太婆说话去了，两个老人家说话轻声细语的，我站在一旁，时不时有几个字眼便蹦到我耳朵里。
　　听到“蚂蚁“两个字，我顿时皱了皱眉。

　　再聊了片刻，五姑婆还有别的事要做，便先走了。
　　我坐在厅内的小木椅上，问太婆，“今晚又是谁家做蚂蚁？”
　　“你二婆家。”
　　蚂蚁是我们当地的一种风俗，就是会有人花钱请那道长或者道姑来自己家里，着道袍，手持摇铃，捧□□书，再唱一整夜的道，一般都是将自己的亲戚朋友请过去守一夜，少数会有几夜的。镇上还好，村里这种现象却尤为严重。
　　我从小对这些不是很耐烦，信或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不是可以说得清的。
　　我最大的不满，其实就是这些操劳的都是些老人家。老人家年纪大，再为这个操劳，伤身伤神，可偏偏对这些深信不疑的又是一些老人家，于是他们请去守夜的也是一些老人家。
　　我印象中记得我很小时候曾跟去一次。
　　当时夜已经很深，一圈人围在屋内，正前处供奉先祖的鼎上燃了香，盘坐在案前的道士穿了宽大的道袍，上面纹满了八卦图的图案，右手拿了摇铃“叮叮当当”地晃，左手一边沾了口水翻阅身前的边上起毛的道书，一边嘴上“咪咪麻麻”不知念的什么。
　　太婆与我便坐在边上，听那道士唱道。老人家如何能顶得住熬夜，坐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不多时头便一点一点的。
　　“太婆，困了就回去睡吧。”我摇着她的衣袖道。
　　太婆被我摇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太婆不困，玲崽困了就回去睡吧，太婆要在这里守着。”说完便强撑着眼皮子，继续听那不知所谓的道法。

　　多少年过去了，再具体的细节我也记不清楚了，却独独这一段，记得清晰。
　　我仍皱着眉，“不能不去？”
　　太婆嗔了我一眼，“哎你这孩子，这能不去吗？过阵子我也得为你祈福祈福，还得给那道长封个红包才行。”
　　我心里气，又无奈拦不住，只得说道，“困了就回来，别那待着，一屋子的人都在那也不缺你一个。”

　　乡下的似乎更容易天黑，一会天色半沉下来，前屋子给道士做的准备也差不多了，太婆便忙着过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屋内。
　　大门敞着通风，我靠在沙发上边充电边玩手机，玩着余光却突然瞥到门边有人。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发现当真有一个人巴在那门上——身形娇小，看来是个女子。那人不知道怎的，穿了一件大又长的袍子，袖子好像极宽，因为没有开路灯，她半个身子掩在暗里，看不清她穿的衣服到底怎么样的，她半张脸被长长的头发盖住，仅露出半张小脸。
　　那脸苍白，唇色淡的几乎与脸同色，一双眉毛弯又细长，露出的眼睛大而黑，深深把我盯着，一眨不眨。
　　我被她盯的起鸡皮疙瘩，只好先发声，“你是？”
　　她眨了下眼睛，也不说话，还是看着我，那目光我也形容不出来，我与她对视，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那双眸子困住了一般。
　　我回过神来，放下手机朝她走去，我刚迈开脚，她却轻飘飘的退开，仿若无骨漂浮一般，等我几步走到门边，拍开路灯的开关，再看屋外的泥路。

　　哪里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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